"真不是装糊涂,"我说,"你不了解我跟那个女人是怎样分手的,是她背叛了我,她跟另一个男人学会了抽烟,还跟他睡觉,你能说她还爱我吗?"
"这些事情,看是在哪种情形下发生的,"陶花嘟囔着说,"那么我问你--你爱她吗?"
我老实回答:以前爱,现在不爱。
"你指的'现在',其实是很久以前了,"陶花满有把握地说,"当你知道她跟另一个男人睡觉之后,你就不爱她了。"
我觉得她点了我的穴位。
见我不言,陶花道:"这就证明,你根本不爱她。"沉默片刻,她又问道:"你觉得草菁爱你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
"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我手里的茶杯晃动着,茶水漫溢,泼洒在我的前襟上。
"她跟你一样,是彻头彻尾的自私鬼,除了爱自己,别的什么人也不爱!"
陶花激动得变了颜色,花瓣一般肉感的嘴唇不停地颤动。
"你怎么能这样说话......"我含糊其词地责备说,"你为什么老说我是自私鬼?我有哪一点对不住你?"
陶花的脖子抽动着,好一阵过去,她才冷笑着说:"当然,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但是......但是......"她眼里含着泪水,说不下去。
"你有什么想法,直说好了,"我真诚地鼓励她。
她咬了咬嘴唇,把快要流出来的泪水强咽回去,"还是不说这些吧,"她低声道,"想起来,也确实......还是不说了吧。"
我越发不解。
"你怎么那么肯定,"我试探着问道,"草菁什么人也不爱,只爱她自己?"
"这可能有些冤枉她,"陶花像是自言自语,"她开始不是这样的......"
"的确不是这样,"我打断她说,"她跟我恋爱的时候,我几乎一无所有,结婚之后,为了节约钱买房子,她几乎免除了作为女人的一切装饰,项链也好,戒指也好,她从未戴过,连衣服也舍不得添制。后来,我们的景况好一些,但是,节俭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你看她什么时候戴过首饰?什么时候穿过一套华贵的衣服?......"
"可是后来她变了,"陶花说。
是的,我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再不像以前那样手挽手出去散步,再不坐在一起描绘我们的未来,甚至再不......我想说"再不做爱",话到嘴边,才觉不合适。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正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是一直在折磨我的苦恼。我回答不出。
"这都是因为你!"陶花又激动起来。一绺被汗水浸湿的头发搭到她的前额,她愤怒地把手一挥,掠到耳根后面。
"我?"
"由于你自己的原因,草菁不再爱你了,而且对你实行卑鄙的报复!......"
我想起那个深夜出现在我面前的惨白的脸,不寒而栗。
"阴谋,一个多么可怕的阴谋!"陶花突然放大声音,吼叫起来。
我大吃一惊。
"这都怪你......"
"为什么......"
"其实......"陶花说,"你虽然不再爱那一个女人了,但是,你也从来没有爱过草菁,你跟草菁结婚,唯一的理由,是因为草菁跟那一个女人不同,各方面都不同,你只是想在草菁这里找一个避难所,把你的懦弱和自私藏起来。可是你错了,她比那一个女人老练得多,阴险得多,她报复你的手段令人发指!"
说到这里,陶花陡地站了起来,大叫道:"这一切,与我有什么相干?我,还有......"她哽咽起来,不能言语,艰难地吞下几口唾沫才说,"我不会饶过你们的,等着瞧,我不会饶过你们!"
她转身跑出了公园。
19
要追上她是不可能的,陶花跑起步来,像一头初次发情的小鹿。
我一个人坐在公园里,古怪地期待着一场灾难的降临。我想,此时此刻,陶花已经跑回了家,她会举起一把斧子,劈开草菁书房的门,再朝草菁的面门劈下去,滚烫的鲜血迸射而出,扑在陶花的脸上。草菁的头被劈下一半,可她剩下的半张嘴巴还在哀求,陶花不理,又一斧子劈下去,使草菁终于倒在血泊之中。陶花坐下来,一边喝草菁的血解渴,一边等我回去,只要我前脚迈进门槛,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置于死地。
我还想,我和草菁凶死之后,第二天的新闻就闹热了,晚报也好,商报也好,都市报也好,还有那些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小刊小报也好,都会拥到我的家门口,有的拍照,有的当场撰写稿子。他们都会提前出报,为的是把消息抢在前头。这是一个含义丰富的凶杀案:保姆把男女主人同时劈死,是为钱吗?是奸情吗?是保姆疯了吗?是他们三人共同策划出的一幕反社会的阴谋吗?......他们甚至可能加版,比如我效力的晚报是对开八版,他们就可能加到十二版,二十四版,四十八版,甚至一千版一万版,大街上,到处飞扬着当天的报纸,整座城市,报纸不断地堆积起来,堆过了人们的门楹,堆过了房顶,还会继续向上堆积,连飞机也无法穿越,固有的航道宣告瘫痪!广告也跟着上来了,卖内衣的,卖丰乳器的,卖催春药的......这一下,他们就赚大钱了!
想到这里,我义愤填膺,牙齿咯咯打战。娘的,他们有什么理由利用我的鲜血来肥他们的腰包?我觉得必须阻止这场屠杀,于是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家。
结果什么事也没有,陶花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神态极是悠闲。
见我大汗淋漓的样子,陶花说:"洗个澡吧。"
从她无所顾忌的声音看来,草菁又出门了。
"她常常下午出门吗?"我直捷了当地问。
"近几个月来是这样。"陶花盯着电视回答我。
极度的紧张消退之后,我觉得十分疲惫, "大概什么时间能回来?"
"说不定。"
我没再说什么,因为我的心里萌生了一个意念:从明天开始,跟踪草菁!
我走进卧室,拿出一套干净衣裤,向浴室走去。穿过客厅的时候,陶花问道:"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
可是她还是站起来,去帮我往浴缸里放水。
我看着她耐心调试水温的样子,心里竟涌起一种难以遏制的温情。
她要是我的女人就好了。
可是她不是我的女人。她没有义务用身体和心灵来慰藉我衰败苍老的感情。
洗了澡出来,陶花已经不在客厅,电视也关了。
我推开自己卧室的时候,大吃一惊:
陶花赤条条地躺在我的床上。
看到我的出现,她眨了眨眼睛,像在承受着某种痛楚。
我呆立在门边,不知道当不当进去。
"你是一个不懂得快乐的男人,"陶花以不可救药的语调说。
我的头脑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陶花变成了小羊,陶花也跟小羊一样,曾经跟一个追求快乐的男人睡过觉。
我向床边走去,站在陶花的面前。
陶花如美妙绝伦的玉环,双手略略弯曲,平放床上,双目挑衅地望着我。
我得承认,陶花的裸体比小羊美多了,也比草菁美多了,她的皮肤光滑得如缎子一般,乳房像春天里柔嫩的丘陵,因为还没有人攀援过而显得羞涩和好奇,椭圆形的肚脐连结着她母亲给予的成熟,预示着生命的美好和纵情的欢乐,她的阴毛稀疏而浅淡,因为缺乏阳光而呈隐约的金黄色,随着屋子里紧张的气流轻轻拂动......她翕动的嘴唇成了她眼神的助手,企图让我束手就擒。
我拿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拉了起来。"穿上吧,"我说。
陶花像听不懂我的话,失神地看着我。
"把衣服穿上吧,"我重复说。
陶花的眼里流露出惊慌和羞愧,而且步步升级。终于,她一把抓起床上的衣服,捂住自己的乳房和羞处,大叫道:"你这个卑鄙的伪君子!"之后跑出了我的卧室。
悲哀控制了我。我坐在床上,点上一支烟,把烟灰抖得到处都是。
我躺在床上,躺在陶花裸体躺过的地方。她的体温尚在,我从她体温的余香里也能感触到她光滑的皮肤......我真想痛哭一场。
当天夜里,我在卧室里辗转翻侧,无法合眼,子夜时分,我轻悄悄走出家门,去了一家酒楼。
酒楼里生意依然兴隆,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
我在一个灯光黯淡的角落里坐了下来。
侍者把酒水送来之前,我无聊地四处打量。男女同坐一张桌上的很少,多数饮客,都跟我一样,形单影只,孤寂惆怅。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真正的家园。
我要了一瓶本城产的葡萄酒,一口气喝下满满一杯,发黏的甜味,使我有作呕的感觉。
我一边向杯子里倒酒,一边再次打量宽敞大厅里的兄弟姐妹,我想从他们的脸上,猜想他们为什么这么晚还要独自出来喝酒。
杯子里早已倒满,可我浑身不觉。
因为我的灵魂已经出窍了!--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跟陶花长得绝像的女子!
那女子,不论长相,年龄,神态,都跟陶花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包括她穿的衣服,也是陶花今天还穿在身上的那件藕红春衫!从她潮红的脸色和湿润的眼睛来看,她已经喝过好一阵了。她往杯子里倒酒的动作已不灵便。
我无心喝酒,专注地看那女子。
十分钟之后,我无法不相信那女子不是陶花。她的一举一动,与陶花丝毫不爽。
可是,陶花不是分明躲在她的卧室里么?在我出门之前,我分明看见她刚刚关了卧室里的灯。如果我出来之后她紧跟着出来,也是讲不通的,我一下楼就坐上了出租车,五分钟之后就到了这家酒楼,陶花再快,也不可能赶在我的前面。何况,她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她面前的一瓶白兰地,已去大半了。
酒楼里依然活跃着寂寞的热闹,可在我的眼里,这里已变成了鬼魂出没的地方。除了我一个活人,坐在里面的饮客,包括所有的服务生,全都是死人的魂灵,或者将死之人的影子。
到后来,我怀疑起自己也早已死去,我带着活人的意念,在这有花有草有山有水有良善有丑恶有卑鄙有饥饿有阴谋有战争有灾难有血腥......的世界上生活。
我使劲地掐自己的手臂,手臂上起了一团黯淡的血印,而且有了尖锐的痛感。
这证明我不是死人。
我迅速起身,逃出了酒楼。
大街上同样闹热,夜游的人穿流不息,可是,我不敢听他们说话,不敢看他们的脸,他们呼出的气流也仿佛带着森森鬼气。
回到家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家里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异样。
我走进卧室,决心通夜不睡,静听客厅里的动静,证实一下那个女子到底是不是陶花。
疲倦袭击着我,我艰难地抗拒着,不停地抽烟。
可是,我还是睡过去了。睡眠的利刃是什么时候捅进我的心脏的,一点也无知觉。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动静。我翻身而起,想凑近陶花,闻一闻她口里是否有酒气。
陶花早已洗漱完毕,正把一袋冻汤圆往铝锅里下。我走到她身边,假装把手表掉到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我凑近她的嘴,狠命地吸了一口。
我闻到了一股西瓜剂的甜香。
20
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找到了跟踪草菁的机会。根据报社的规定,我可以请公休假了。由于我在报社工作的时间不长,公休假只有五天,但于我而言,已经足够。我没有把自己请假的事向草菁和陶花透露,依然天亮就起床,吃罢午饭,稍俟休息,提上皮包,走出门去,--是一副在正常生活轨道上滑行的样子。
就在下定决心跟踪草菁的前一夜,我心里的痛楚唯有天知。草菁是我的妻子,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我还特意从抽屉里取出那本红色的结婚证书,看了又看。这是我跟草菁结为夫妻的法律依据,是这个社会单元化和秩序化的公文性说明,我的修养、伦理观念和法律意识都不容许我不遵守。我暗中监视她,跟踪她,证明我已经把她当成了对立面,当成了敌人。
但是,我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揭示我需要的东西了。
我并没进报社,而是躲在我家楼下一个不易被发现的地方,细心观察着楼道口进进出出的人。半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双腿发麻,眼睛发痛,也不见草菁出现。而且,该出门的时候也都出来了,楼道口空空如也。
说不定,她今天不出门了。
然而,从陶花透露给我的信息来看,她近几月来都是天天出门,一般是下午三点出去,五点左右回来,有时回来得更晚一些,陶花做好的饭菜凉透了,她也不回来,一直等到天黑,她才拖着疲乏的身体,按响门铃。她到底干什么去了?回来时为什么困乏得连掏钥匙开门的力气也没有?
正在犹疑之际,楼道口的平台上就晃出来一个人影。这个人穿一套天蓝色的裙子,戴一顶藤编圆帽,帽沿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眼眉。她走下石梯,目不斜视,向右拐出几步,有了片刻的犹豫,立即转过身,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我这才发现,她戴着空气一样无色的面网,使她的整张脸在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斑斑点点。
我以为这是一个陌生女人,无所顾忌地看她。她长得很漂亮,脸膛丰满,皮肤呈玫瑰色。在帽沿口上飞扬出来的眉毛,使她带着一种勾人的妖气。
当她低着头就要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浑身的骨节里像钻进了翘着胡须的蚂蚁。
这个女人就是草菁!
她并没有发现我,因为她走到公路边之后,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着,是在找出租车。
我的心狂跳起来,祈祷着最好有两辆出租车同时开来,这样,她上车之后,我就可以立即跟踪上去。
天遂人愿,两辆亮着"空车"标记的红色出租车一前一后向这边驶来。
"快,跟上前面那辆!"我坐上车后,喘着粗气对司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