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街上,我感到背后有一个人始终应和着我的脚步。转过头一看,是男同事。
他朝我笑笑,并不说话。
他回家不是这个方向,我知道他是特意跟我来的。他的用意非常清楚,就是希望我去给主任解释。我心里很反感。如果他不来找我,我会尽力而为,他主动来找,我就特别反感。不管怎么说,在办公室做出那种事来,都是有失体面的,何况是在工作时间。
"白天,"他终于说,"那边有个豆腐店,做的豆腐脑特别嫩,我俩去尝尝。"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使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不喝酒,他却一连喝下三瓶啤酒,又要来一瓶。整个过程中,我们几乎没说一句话。
直到把第四瓶灌下去,他才红着眼珠看住我说:"她离婚了你知道吗?"
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话题,更不值得大惊小怪,因此我非常平静地望着他。
他有些失望,挖了一勺子豆腐脑送进嘴里。他一直在喝酒,这是吃第一勺豆腐脑。红油留在他的嘴角,他浑然不觉。其实他是一个很爱整洁的男人,如果只看他的样子,不听他跟女同事开的那些玩笑,你完全可以把他当成涵养很好的绅士。
"她离婚了,离五年了,"他悲戚地说,"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那个男人一脚蹬了她,她不仅不恨那个没心肝的家伙,还越来越爱他。没有人愿意听她说话,包括你也不愿意,而她是希望找一个人述说的。她是女人,她不怕被人同情。"
我觉得自己身上的某一处被他的话螫了一下。
"酒!"他大声吆喝道。
侍者又拿来一瓶啤酒。这是一个从巴基斯坦来的侍者,个儿干瘦,肤色黝黑,非常腼腆,对汉语和中国人的陌生使她异常紧张。
我的男同事从她手里把酒瓶抢过来,侍者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离去了。
"你看到了吧,"他指着侍者的背影说,"她那么远跑来,到这鬼地方的一个小豆腐店里当服务生,天知道是什么原因!人与人之间,谁真正理解过?又有谁愿意去理解?......谁没有故乡,啊,谁没有故乡?可那个服务生却背井离乡!我的一个朋友跟她一样,几年前离开了重庆,到广东去开饭馆,去年我去广东找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在广东不过呆了一个月,就跑到南太平洋的原始丛林旁边开了家旅社,去那里的人不多,他能赚几个钱?他不得不整天跟那些远离文明几千里的土人打交道,不得不跟他们一样学会野蛮的生活方式,他把女人带去了,可一年之后,他女人得病死了,据说是麻风病!你能说这是为什么?刚才那小女子的家庭背景我不知道,可我的那位朋友我是一清二楚的,他家境良好,高中毕业就跟父亲学做生意,在重庆很能赚钱,为什么要跑到南太平洋去?他身体的故乡是重庆,他心灵的故乡是不是南太平洋?白天,我知道你读的书多,你能给我解释清楚吗?"
他盯住我,像要用他的眼光把答案从我的脑髓里挖出来。
可是我不能让他满意。我像傻瓜似的看着他扭曲的脸。他已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但我听懂了他的话,并为此而震惊。这已经是我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就说她--"我知道他是指我们的那位女同事,"你如果了解了她婚姻的故事,一定会作呕的。她二十一岁的时候,跟那个十恶不赦的家伙结了婚。我得承认,在结婚之前,那家伙很爱她,为了把他追到手,他狠心地把自己左手上的边指拇剁去了。因为她的父亲打死不同意这桩婚事,有一次他来找她的时候,她父亲说:'你要真爱她,就剁断一根指拇!'他二话不说,冲进厨房,只听砰的一声,出来的时候边指拇就不见了,只留下一根血柱子。她尖叫着跑进厨房,发现那截断指摆在案板上,跟一截鸡肠子没什么区别,当场晕倒。老头子吓得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对自己这么残忍的人,对别人哪会有柔情?更加不同意女儿的婚事了。可是不久,老头子因为一桩经济案被捕入狱,被劳教了三年。他进监狱半年,老婆就去世了。三年刑满,女儿早已结婚,丈夫就是那个断指。"
说到这里,他狂饮了一口酒,酒瓶里消去大半。
"当天晚上,"他右臂一挥,抹去了窜入胡须弄得他很痒的酒液,"老头子回家的当天晚上,那狗东西(我是说她的丈夫)把我和另外两个人找到他家里,说是庆贺他岳父服刑归来。这听起来有些荒唐,可也入情入理,老头子毕竟重新获得了自由,庆贺一下也是应该的。我们去了才发现,老头子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的体质本来就很差,三年的监狱生活,使他不得整天面对'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诘问,身体和精神都垮了。我突然感到气氛不对,因为那恶棍跟另外两个人使了个眼色,他们一下子把老头子抱住,拿出一根绳子绑在椅子上,并往他的嘴里塞进一块湿漉漉的洗碗帕。我惊诧得说不出话,正要质问,自己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这时候,其中一个故意打开窗户,那恶棍就进里屋去把她拖出来,当着她父亲和我们的面奸污她!她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只是流泪。他一边奸污她一边恶狠狠地对目眦欲裂的老头子说:'老子哪个女人也不要,就要你的女儿!'"
我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如果再把这个故事延伸下去,我的神经就会断裂了。
幸好他长久地沉默着,眼里闪着泪光。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解释他长时间沉默的含义。
他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两滴,一边一滴,沿着长长的脸颊慢慢向下移动。他没有擦,让它们从不同的轨道上耐心地走到一处。最后,两滴泪水汇合在他的下巴上,重重地摔下地去。
这两滴泪水给我表达了一个哲理:任何事物,成功的时候就是毁灭的时候。
"老头子不久就死了,"他接着说,"我并不对他抱以多大的同情,因为他也是残忍的,而且不讲信用......你一定奇怪那恶棍为什么在做那件禽兽不如的事情时要把我找去吧?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爱她!我跟那恶棍同时追求她,她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她不爱我,一点也不爱。最让我奇怪的是,那恶棍以那样极端的方式侮辱她,而且逼死了她的父亲,她还是爱他!五年前,那恶棍扔了她,她却更爱他!白天,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
"我想你也解释不了,"他痛苦地说,"我一直在寻找答案,可越想越迷茫。给你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没给任何人讲过,因为我知道没有人能够给我提供答案。如果让我再说一句公道话,那就是:恶棍在与她离婚之前,一直是爱她的。这一点你恐怕同样无法理解,一个当着别人的面奸污自己妻子的人怎么可能懂得爱?这的确是一个谜,但事实如此。在我所见的男人中,就没有一个能够像他那样爱自己的妻子。为了她,他死也敢,不管他到多远的地方出差,不管多么忙,都忘不了给她带回一件礼物。他决不是讨好,而是真心诚意的。曾经有朋友请他去夜总会,为他找了小姐,他把那个朋友骂得狗血淋头,并从此与他断交,说再敢这样侮辱他和他的妻子,他就把他杀了。他是说到做到的人。有一次她突然病了,他抱起她跑下楼,冲过大街,跑进医院。这些举动看似平常,可一般的男人却是难以做出来的。他后来为什么又扔了她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来得异常突然。她开始以为他有了新欢,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身边根本就没有女人,而是一个人像狗一样生活,你别看他穿得一马溜光,气派威严,一回到自己屋子,他生活得连狗也不如。"
"他是不是得过什么病?"我问道。
"他健康得像一头骡子!......离婚之后,她去他住处找他无数次,都被他痛打出来。他像不认识她了。她的爱情垮了,变得有些变态--你看着她是不是有些变态?我当然是不会这么想的,常常去安慰安她。你到这家公司的时间不长,还不了解我和她之间的真实关系。你看着我们嘻嘻哈哈地开玩笑,有些玩笑还很下流,其实,我们两人心里都很苦,我苦的是为她担忧,她苦的是不能得到他的爱。我们的那些玩笑话才是真正的变态。"
他又喝下一口酒,摇了摇头说:"有些事情,真是不好解释的,更无法强求。"
尽管他对我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我觉得他仿佛是在规劝我。
我不想让自己的坏心情涌上来,问道:"今天主任好像不大高兴,是什么事?"
他以不可理喻的怪异目光盯了我一眼,咕咙道:"他到门口来的时候,我和她都在认真工作,因此他就不高兴了。"
奇谈怪论!毫无疑问,他在撒谎。在听了他一段真诚的表白之后再听他撒谎,我觉得格外别扭。
"我以为她坐到你腿上被主任发现了呢,"我以尖刻的口吻说。
"要是那样就好了,他就不会生气了。他喜欢看到我跟她亲密的样子,他好像一直在促成这件事。"
这不是酒话就是疯话。
他的眼光钩子一样抓住我,"还不明白吗?主任就是他以前的丈夫,就是......那条恶棍!那条疯狗!"
07
离开这家公司是迟早的事情了,至少,我要离开这个部门。我处在一个奇怪的圈套里,或者说,我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头撞进了他们三个人的私生活。我真不该接受那位男同事的邀请,他如果不是因为太寂寞,那些事情他是一辈子不愿意讲给人听的。寂寞一旦过去,他就会恨我。我成了他消除寂寞的工具,同时又成了牺牲品。我相信我很快会成为他们三人怨恨的中心。
对我而言,这样的结局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但我还是希望离开那个部门,他们三人之间奇怪的组合,对我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有时候,简直像龙卷风一样,我会身不由己地挟裹其中。我仿佛成了他们的一分子,成了那个故事的直接参与者。我在里面担当的角色,就是那个一肚子不明白的男同事。
这是多么让人厌恶的角色。
事实上,最终的选择权并不在我自己。
半个月之后,公司老板突然要见我。"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刚在他宽大的办公室坐下,他这样说。
对没有什么过错的我来说,他的表情显得严肃了一些。
"有这样一个故事,"他响亮而利落地喝下一口茶说,"有一条大河,阻隔了两个急于相见的情人,男的叫汤姆,在右岸,女的叫罗斯,在左岸;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他们将永生永世不得相见。由于河里有凶猛的鳄鱼,他们不能泅水过河,惟一的依靠,就是那条惟一的渡船。开渡船的是一个又脏又丑的男人,他把船划到左岸,对罗斯说:'我把你送过去是完全没问题的,但有一个条件。'罗斯问什么条件,船夫说:'陪我睡一觉。'罗斯想见汤姆,同意了,但她不能擅作主张,要求船夫过去问汤姆。船夫推船去右岸,把条件对汤姆说明之后,汤姆怒不可遏,大叫大嚷:'怎么能这样呢,岂有此理!'故事讲完了,现在我问你,白天先生,你认为他们三人哪一个正确?"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老板是在考察我的市场理念。
"罗斯正确,"我满有把握地说。
"谈谈你的理由。"
"她眼里只有目标。为了达到目标,必须懂得舍弃。"
老板冷笑几声。
从他嘴角不断翘动的胡须我知道,我的回答一点也不中他的意。在这种时候,即使我马上醒悟了真正的"正确"答案,也决不会推翻我以前的说法。我等着他。
老板摸了摸头皮。他像所有发了财就要充分展示自己个性的人一样,胡须留得很长,上唇嘴角的胡须特地弯曲过来,像钓鱼钩一样钩住他的嘴,而头皮却刮得溜光,像刚刚擦洗过的玻璃。
"我可以给你一次纠正自己的机会,"他说。
"我没打算纠正自己。"
他摊了摊手,耸了耸肩膀。我敢发誓他这些动作是从外国人那里学来的,因为他刚从欧洲考察回来。"我表示遗憾,"他说,"这三个人中,最正确的是船夫,他要为人办事,就要讲条件,就要获取利益,而他在讲条件的时候,却又给对方留下了充分选择的余地。他是真正的高手!"
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懂得,船夫表面上给人留下了选择余地,事实上无立锥之地,是彻底的虚无,那一对恋人,要么永不见面,要么被鳄鱼咬死。
老板见我无言,以自鸣得意的口吻说:"你还有什么可讲的呢?"
坐在我对面的就是那个又脏又丑的船夫,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已经通知财务方面给你结账了,"老板面无表情地说。
08
这件事给了我深刻的教训。倾听别人的隐私,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我早就意识到了,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此外,我也客观地认识到了自己工作上的平庸,我炮制了那么多张图纸,却没有得到过额外的奖励,连一句口头表扬也没得到过,就早已证明了我在这方面的无能。不管我高兴不高兴承认,那家公司都是欣欣向荣,前途无量,而且在自己的领域里占据了山城很大的份额;老板也好,主任也好,都是能干人,他们说起头绪万千腥风血雨的国际国内市场,深得要领,如数家珍。他们是龙,市场是水,水越是汹涌澎湃,他们的活动空间就越是广阔。而我却不行,我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恐惧,有意无意地回避对它的触摸,像我这种没用的人,能够在那家公司混两三年饭吃,老板已经对得起我了。我不是天才,因此我懂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