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种疾病!"这是我朋友说过的一句话。他名叫张从武,却从了文,也就是说,张从武是一个作家,在这座城市已很有名声。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与桑妮正处于热恋之中。当时,他受到了我不留情面的讥讽,因为张从武比我大十多岁,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他不懂得爱情在人生中有多么重要,我认为这是他脑子太笨,缺乏想象力造成的可悲结局,由此我断定他不会在艺术领域有什么大作为。谁知他对我的讥讽一点也不在意,真诚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到白天也跟女人搞起恋爱来了,就感到可怜。"我问他谁可怜,他说不知道,只是有这种感觉。最后他补充道:"真诚的朋友不得不时时分离,虚伪的人不得不长久相处,这就是爱情的本质。如果结婚,百分之百的男人都逃不过遇到一个自以为是又极端自私极端愚蠢的岳母,哎,白天啦,那时候你就应该改名叫黑夜了。"
他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因为"可怜"二字深深地撞击着我的灵魂,使我如遭电击。现在我也弄不清他指的是什么可怜,或许是我白天可怜,或许是爱情本身可怜......我弄不清,也不想弄清,我只得痛苦地承认,我爱她,桑妮!以前像清风一样爱她,现在却爱得刻骨铭心了。
但是她不爱我,她爱的是冉带。
那头蠢猪!他有什么资格享受桑妮的爱情?而且,他不仅得到了桑妮的爱情,还得到了易容的爱情,两个女人居然为了他而明争暗斗,值吗?
这么说来,张从武是对的,爱情是一种疾病,既然是病,当然只长在腐烂的物体之上。
为了得到这种病,我宁愿腐烂!
这是多么不可救药的思想!
当然,我是决不会做出有损体面的事情来的。我对世间的物质享乐包括肉欲的满足没有多大兴趣,我醉心的是形而上的东西,存在于虚无缥缈的空间里,我这一生是否能够抓住它,丝毫没有把握,但我不会放弃。我宁可让那种神秘而沉默的力量压迫,也不会轻易就犯于肉欲的召唤。
我和桑妮就像种在同一块花圃里的两株植物,永远也不可能枝叶相交,但白昼和夜晚都彼此观望。
她完全从激动之中冷静下来了,不再找我寻衅滋事,也从不跟我进行超过五分钟的谈话。这份宁静和安祥,毕竟是我需要的,每天下班回来,我就进书房读书,并且买来一部电脑,把自己闪烁的思想敲进去。为了考验自己编织故事的能力,我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了一些被自己称为小说的文字。其实天知道那些东西是什么玩意儿!故事编得越多,我就越是动摇了成为作家的信心。作家写东西,有一部分是为转移欲望,有一部分人是为荣誉,而更多的人,是作为谋生的手段,是需要用自己的劳动来养家糊口的,并不是把一大堆文字凑在一块儿就能够赚钱的,出版商没这么傻气。我偶尔也免不了玄想一阵,就是把我写的东西拿去赚钱,事后总是感到无地自容。
桑妮也需要这份宁静。我坚信她的心中藏着秘密,这份秘密,不仅我还不知道,连冉带也不知道,甚至她自己也不甚清楚。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扰她。
我庆幸我跪在她床前的那个夜晚没被她发现,否则,我们之间是无法这么相处的。
这里我不得不说一下我的父母。他们已经知道我跟桑妮结婚,这是我告诉他们的,在新婚的前几天。没要他们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他们很伤感。他们和所有上了五十岁的平民百姓一样,把目光的重量,悉数压在儿女身上,希望儿女不断为他们带去新鲜的信息,婚姻是他们关注的所有问题当中最为动情的一个,因为婚姻牵涉到家族中又补充了新的血液,牵涉到他们又有了一个可靠的亲戚,牵涉到生殖繁衍......这是一系列连锁反应。他们也像所有出身卑微的人一样,心胸狭窄,不大愿意去体会一下儿女们所经历的痛苦和欢乐,他们认为应当的就高兴,否则就不。
我的父母打心眼里不关心我与桑妮根本就没有什么婚礼,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像所有的凡夫俗子一样,面带虚假的微笑和夸张得令人作呕的激情举着酒杯向他们感恩,他们就觉得大逆不道,以至于我大腿受伤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他们表现出惊人的漠然,逢人就哀声叹气,说满指望结个好媳妇,没想到是个怪物,把孝顺听话的儿子也带坏了。鉴于我跟桑妮的特殊关系,婚后我没有邀请他们来同住--而他们是早就有这个愿望的。对此,他们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生活得气宇轩昂,好像要故意做出样子来气我。天啦,如果他们知道我跟桑妮已经离婚,而且我还允许她白吃白住的时候,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来。
这看起来是一段题外话,其实不,它与我后来的遭遇休戚相关。
我不知道桑妮是什么打算,其实我很想知道。如果我已经不爱她,可能不关心这一点,但自从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我知道我还爱她,就自然而然地想弄清楚她心里想些什么。
要让她把心里的想法向我掏出来,非要长时间持续的谈话不可,但这样的机会是没有的。我发现她在有意回避着我,一旦我有了跟她长谈的意图,她总会找出一个恰当的理由结束谈话,如果实在找不出理由了,她就什么也不说,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
越是达不到目的,追求就越加炽烈,这是人的劣根性决定的,也是人类惯于自讨苦吃的明证。这天,我从她八点还没起床的迹象上判断她今天不会出门,下午三点钟,我给公司老板请了假,特意到超市去买了些好吃的,还破例带回一瓶红葡萄酒,想在家里与她共进晚餐。
回家之后,客厅里冷冷清清,我摸了摸电视机,凉凉的,证明一直没有开过。
她卧室的门关着。而我早上离开的时候,她的卧室门是开着的。
她大概太疲倦,还在睡觉。因为是白天,怕我回来的时候自己还没醒,就把门关上了。
可是,她似乎没有理由这么疲倦,因为她昨夜睡得很早,九点钟我从书房门口望过来,见她卧室的灯就已经熄灭了。
我没有进书房,一直坐在客厅里等她起床。
这是一段难熬的时光。我打开电视,把视线锁定在文艺频道。不知是在哪里搞的"心连心",一个当红唱匠正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又蹦又跳,她唱的是一首充满忧伤情调的歌曲,可是,面对崇拜者的狂呼滥叫,她的嘴笑得差点吐不出歌词了。我有些心痛,如果那首歌还叫艺术,她怎么能哪样去阐释艺术呢?她怎么舍不得施舍一点自己的灵魂呢?不过也不怪,不是"心连心"么,心连心怎么能不笑呢?
我关掉电视,进书房去拿出一本书来读。我喜欢的一个欧洲作家的小说。书里充满了怪异的、残忍的力量。只不过读了几页,我就像一头撞在高耸的冰山上,使我庸俗的生活土崩瓦解。这坏了我的大事,因为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我浑然不知,直到再也看不见字的时候,我才想起桑妮来。
她的门依然死死地关着。
我不相信她还在睡觉,可我又不敢推门进去。一番犹豫之后,我只得喊她。自从她进书房找我谈话之后,我们就不再称呼对方的名字了。我们没有称呼,我们说话就像一封没有抬头的信。
敲门声就是我的称呼。
可是她不答应。
我只得叫她的名字了:"桑妮。"
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名字对我有着非凡的意义。我其实根本就没喊出声音,一阵强烈的颤栗使我浑身发抖。我觉得自己是在喊出与我生命相连的东西。
我走回客厅,把灯打开,又捧起那本书读了几行。我只能在书里寻找超越某种东西的力量。到我这个年龄,还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真是有些可悲。
当我再次走到她卧室门外的时候,镇定多了。
"桑妮!"
没有回答。
"桑妮!"我一边喊一边敲门。
"进来吧。"
天啦,这哪里是桑妮的声音,分明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我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很长时间过去,里面没有丝毫动静,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
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床铺叠得整整齐齐。那个老妇人的声音,只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的心猛然间沉到了深渊。
怏怏不乐地回到客厅,看了看很少使用的餐桌上放着的食品,一时间觉得莫名其妙。
再等一会儿吧,按照惯例,她不久就会回来的。
但愿她回来时没有吃晚饭。
可就在我往沙发上一坐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小小的字条:
谢谢你收留我这么多天。我用了你的钱,都如数还给你了,放在老地方。钥匙放在茶几底座上。
06
此后一年,我无从得知桑妮的去向。我开始以为她回了老家,给她母亲打去电话,她母亲淡淡地对我说:"她没有回来,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去向。"又说,"你们的事情我知道了,怪不着你,也怪不着她,你们分开了好。"我从未见过一个当母亲的人对自己女儿这么冷漠。重庆方面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我提供可靠的消息,冉带或许知道,但我不可能再与他联系了,有一次我们在街上遇见,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又跟旁边的人说笑着离去了。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易容,易容似乎没有看见我。
冉带或许在讥笑我。他与我的志趣和性格如此格格不入,我不知道以前怎么跟他成了朋友。什么都是鬼使神差,无法解释。但现在我已经不去计较了,冉带已经把我折磨够了,一年来,每当我想起桑妮,他就总是跟在桑妮的背后,吆喝不去。他没有资格这么折磨我。权利在我自己,只要我心平气和,他就无法进入我的内心。
事实证明我已经做到了,因为我很少想起桑妮,即使想起,也是我私闯她卧室的那个夜晚她躺在床上的形象,这形象带着许多肉欲的成分,而肉欲是不可能在一个成熟男人的心里长驻的。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我学的是理科,我本来一直喜欢文科,因为我想当作家,可我学了理科,学会了绘图纸。我现在的工作就是绘图纸。不过说真的,这么几年来,公司是否采用过我的图纸,我一无所知,我只是按时按量地完成我的任务,现在总是超额完成。我把绘出的图纸交给主任,主任说:"好。"就压在他的案桌上。他是否把这些图纸交给了老板,是否在策划会上提出来研究过,我一点也不知道。公司按时给我发工资,这就够了。
拼命工作的含义并不是我早出晚归,恰恰相反,我常常迟到,也常常早退。我只是一坐到办公室的电脑前,就难得挪动一下身子。办公室共有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一男一女都已过了四十。我是从职工统计表上知道那女人的年龄的,我当时吓了一跳。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十岁,春秋穿着紧身衣,露出矮小而好看的身材,脖子上还系一条艳丽的围巾,显得青春活泼,夏天则着吊带背心,超短裙,到了冬天,即便是打黑霜的日子,她也穿得很少,好像春天提前来临,和暖的阳光只照到她一个人身上。她说话柔情款语,粘叽叽的,一点也不像重庆人。
当我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后,偶尔注意看她,发现她的脸确实不年轻了,不笑不说话的时候,还算平板,面部肌肉稍一扭动,就露出皱纹。当我发现她即使满头大汗也笔直地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才醒悟她一直在与年龄进行战斗。只要主任不到办公室来,他们两人就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一点也不回避我。我基本上不跟他们搭腔,主要是没有兴趣,还因为我面向墙壁,背对他们,说起话来也很不方便。但我喜欢他们,因为我早出晚归的时候,他们在主任面前帮我撒谎,每天都是他们打扫办公室,有时候还帮我把茶泡上。有了他们,我就像在头上撑了一把伞,大雨淋不着我,太阳晒不着我。
可是有一天却出了乱子。
我正想找一张纸把绘好的图输出来,听到男同事夸张地打了个呵欠。我知道这是他要跟女同事闲聊的前奏了,便重新坐定,做出专注的样子盯着显示屏。
"凳子太硬了,到我腿上来坐坐吧,"男同事大声说。
"流氓,"女同事说。
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有小女子的娇媚,也有见过世面的女人的狡猾和骚情。这两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是不会让人愉快的。可我的那位男同事兴致很高,热烈地说:"你解释一下,什么叫流氓?流氓这个词好像专指男人,所以你们女人最清楚。"
"你就是流氓。"
我可以从女同事的回答里猜想出她嗔视的表情。
男同事快乐地笑起来。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我感到很紧张,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又开始了自己的工作,不知道我该不该起身去找纸张。
十余分钟过去,我小心地转过头去,看到主任怒容满面地站在门口,而我的男同事和女同事却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满面通红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我知道女同事一定坐到男同事的腿上而且被主任逮着了。不知怎么,我感到有些悲伤,这种感觉如此奇妙。我知道两个犯了错误的同事一定需要我的帮助,于是我站起来,对主任说:"纸张用完了,我到你那里去取一些吧?"
主任狠狠地盯我一眼,离开了。
我跟了过去。
一看主任的样子,就知道他根本不愿意跟我说话,我自个儿到储纸柜里取了一沓纸,回了办公室。
一直到下班,我们三个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下班时间一到,我站了起来,发现女同事眼睛红肿,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原来她一直在哭。男同事则格外深沉地坐在位置上。
我首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