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之后,我一点也不恐慌,虽然我在那家大公司算不得什么人才,可在重庆要找出与我齐肩的人,也并非想象的那么多。我生在重庆,长在重庆,读大学在重庆,工作依然在重庆,对人文历史持续不断的关怀,让我知道这个从码头发展起来的城市擅长什么,缺少什么。它以最敏感的皮肤感应着遥远的海风,却不懂得把自己的东西积淀起来。我准备稍俟休整,就再去找份工作。
我的男同事讲的那些故事,却在我脑子里徘徊不去。最让我动心的,倒不是他与女同事和主任之间的情感瓜葛,而是他那位到南太平洋开旅社的朋友。数年前我读过一篇小说,小说描述了一个著名画家,为了灵魂中的故乡,四十岁时抛家别子,独自去了南太平洋的塔希堤岛,生活在原始丛林之中。我知道我的男同事也是喜欢以小说消遣的人,他朋友的故事是编造的,还是偶合?我不大相信在重庆这块地盘上还会产生出那样诡异的人。那些人不论出身多么卑微,地位多么渺小,都有其让人肃然起敬的伟大之处。由此,我又想到我的那位女同事,关于她的故事我是相信的,她的爱情如此不可理喻,却那么固执!这样的爱情,让大部分男人心痛,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才会满足,事实上他也不会满足,因为他毫不在意。
我明白自己是在和一种东西抗拒着。它是一个人的名字:桑妮!
桑妮离开我已经一年零好几个月了,可我没有她的半点消息。
她会不会到南太平洋去了?......
乘现在暂时没有事做,我计划把女同事的故事写下来。虽然我读了那么多书,其实我一点小说的知识也没有。为了写这个故事,我找出二三十本小说放在旁边,一本一本地翻看他们怎样写第一段。千奇百怪,有的惊心动魄,有的平淡无奇,可哪一种开头仿佛都不适合我的故事。我又调出自己以前写的那些文字,看起来像丑小鸭,破衫褴褛,既苍白,又可怜,大师们的小说再平淡无奇,也比我写的光彩百倍。这实在是让人痛苦的发现。
我感谢我读高中时那个手臂一挥就能画出一个地球的文科班主任,是他不让进入他的班,是他阻止了我踏入歧途,否则,我连生存的依据也没有了。
可是我如何阻挡心中的呐喊!这时候,我写小说只不过是一个借口,是桑妮逼我走向既缺乏才华又缺乏经验的道路。这一年多来,我是在混沌之中度过的,我自以为非常理智,非常宽容,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与不健康的情绪进行搏斗。
我放弃了写那个故事的念头。
当我无事可干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身体千疮百孔,疲惫不堪。
我谋划着怎样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份工作。
夜晚来临,我走出空落落的屋子,想到外面混到后半夜,再回来睡觉。
刚刚走到马路上,就遇到了那个把爱情定义为"疾病"的作家张从武。见到我,他大吃一惊,"白天,你怎么搞的?"他夸张地大叫着,"你怎么跟僵尸鬼差不多?"
见到他我是高兴的,因为我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朋友。一年来,我记不起谁给我打过电话。何况,由于自己总是做作家梦,对真正的作家就有种油然而生的敬慕之情,尽管我常常毫不客气地嘲笑他。
"你见过僵尸鬼吗?"我笑嘻嘻地问道。
"怎么没见过!"他煞有介事地说,"你看这大街上的行人,我敢说有一大半是僵尸鬼!"
夜风正起,树影摇曳。我看了看身边的朋友,他的串脸胡又长又乱。幸福从来与他无缘,可他不知是渺视幸福,还是根本就不知道人生中应该有这么一段时光,决不提这个字眼。在他所有作品中,绝对找不出"幸福"二字。然而,他所塑造的人物,跟他本人一样,似乎从来就不懂得忧愁。
"看我干什么,我并不是僵尸鬼。"他说。
"我觉得周围只有你才像。"
"那是你的眼光出问题了,我可怜的朋友,"他搂住我的腰,像搂着他儿子一样亲热,"最近过得怎样?有小崽儿了吗?"
我笑了笑,问道:"你呢?"
他张开大嘴大笑,两排坚强的牙齿使他浑身充满了力度。"除了上帝强迫男人自己生儿子,否则我不会去造那个孽。"
说罢,他不由分说将我向一家茶楼拉去。
"我的家就在附近,就去家里吧,我有好茶。"
"不不不,"他连声抗议,"凡是有老婆的人家,我都不愿意去。男人谈话的时候,她们坐在旁边听,即使一言不发,我也能感觉到她们想参与进来的强烈欲望,真让人受不了。"
"你对女人为什么这么反感?"
"因为女人愚蠢!"
"所有的女人?"
"所有的女人!"
"可有的女人比你我聪明一万倍。"
他惊诧地看着我,以不可救药的语气说:"白天,我没想到你已经糊涂到这种地步。这都是爱情和婚姻把你害了。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胸怀大志的好兄弟,可你现在完全变了,变得庸俗无聊--这个我还可以原谅你,然而你是非不分,智昧不明,就证明你全完蛋了。"
我没有必要把我的处境告诉这位兄长。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如果向他说起桑妮,就是对桑妮的亵渎。他对女人的偏见,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生活没有大起大落,更没有上过女人的当,为什么对女人抱着极端的不信任?据他的同学讲,上大学时,熄灯之后,全寝室的同学热火朝天地为女同学打分的时候,他充耳不闻,蒙头大睡;他所有的室友都挎上了女人的胳膊之后,他依然毫无所动。毕业之后,他被分到一家报社,没干两年就去了市作协,当起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作家",也就是专业作家,按月领工资,稿费自己得。到目前为止,他自始至终没跟女人发生过一丁点不清白的关系。他所有的朋友都是男性,年纪大的,年纪轻的,三教九流,只要有机会认识,都将成为他的朋友。也由于此,尽管他差不多成了重庆的新闻人物,可没有一个朋友把他看得很重。
坐在茶楼里,基本上是他一个人说话,我并没听他,只是偶尔点一下头。当我思绪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会带着夸张的神情倾听,并提出我想得起来的一句话,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追问下去;事实上,这一句话他可能已经说过半个钟头了。
他是少见的精明人,早就看出我魂不守舍了。
"兄弟,"他一改兴致勃勃的口吻,担忧地说,"你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吗?"
"没有,只是有点疲倦。"
"我早就劝过你,不要搞恋爱,更不要结婚,否则,再优秀的男人也被毁了。女人永远不会成就你,她只可能消耗你,所谓成功的男人背后站着一个女人,那都是屁话;如果真是如此,也只能证明那个成功的男人在与女人的搏斗中取得了胜利。"
"根本就不是这回事!"我对他的话越来越反感。
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热忱地说:"那就是工作上出毛病了?"
我不言声。
"你把老板炒了?"
"老板把我炒了。"
他一脸的释然,"这问题好解决,"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似的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冉带呢,他最近开起一家销售公司,为好几个厂家代销地板,规模很大,正在招纳人才,你们是老朋友,为什么不去投奔?"
我站了起来,没说一句告辞的话,出了茶楼。
三天之后,我就到冉带的手下打工了,这是我至今也无法解释的事情。那天,我从茶楼回家不过半小时,易容就打来电话,说想跟我见一面。我明白是独自留在茶楼的家伙多事,我的情况易容一定也知道了,因此,我表现得异常坦然。但我不同意跟她见面。
第二天,冉带就亲自找上门来了。
"如果你还认我是兄弟,就去帮帮我。"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为什么要认你是兄弟?"
他掏出一支烟来点上,沉缓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其实,你犯不着,你没必要为一个靠施舍爱情吃饭的女人动真格的。"
如果我把桑妮并不爱我,而是死心蹋地爱他冉带的事实告诉面前这个丑陋的男人,我想他就不会这么自以为是。他的这种想法,一定是易容灌输给他的。
他深深地吸一口烟,把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肉缝,盯住我说:"如果你知道她的身分,就不会对她这么感兴趣,也不会对老朋友耿耿于怀。"
"什么身分?"
"张哥没告诉过你?"
他说的张哥,就是串脸胡张从武。桑妮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被张从武撞见过两回,可他们之间根本就没说一句话,看样子彼此并不认识,怎么可能知道桑妮的过去?
"张哥对桑妮了解得一清二楚,是他让我悬崖勒马,否则,我就会像你一样,栽到那个女人手里。"
我轻蔑地笑了一声。在那个串脸胡眼里,没一个女人不是老虎。冉带是在为自己开脱。
"不要讲这些了,"我说,"我也不会到你的公司去。我对你并没有忌恨,这一点请你放心。"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去帮助我一下呢?"
"我知道你是在给我面子,其实你也清楚,我没什么能力,帮不上你什么忙。何况,我对你那个行道一点也不熟悉。"
"关键是素质!熟不熟悉是不重要的,从娘胎里钻出来的时候,我们对阳光也不熟悉,可不管熟不熟悉,我们都需要它,就如我现在需要你一样。"
我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恶感。
"你走吧,我想好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站了起来,"我希望你今晚就想好,明天就行动。"
两天之后,我就去报到了。如果冉带像去我家时那样热情,我可能看一看就会离开的,可是不,他对我的出现非常吃惊,甚至完全想不起他去找过我的事实,根本没打算给我安排什么事做。他的办公室芜杂不堪,好几间屋子的装修也没结束。
"哦......你坐一会儿。"当我直言不讳地问他准备让我干什么时,冉带吱吱唔唔地说。之后,他又跟旁边一个和他一样肥胖的中年男人谈论我完全听不懂的事情,仿佛没有我的存在。
我发誓在此等下去。
一个小时之后,中年男人离开了,冉带才像猛然发现我,把他喝过的半瓶纯净水递给我,笑嘻嘻地说:"你不介意吧?"
"我是来打工的,没资格介意。"
他不动声色地把放在我面前的水又拿过去,仰头狂饮一阵,水从他带着肉欲色彩的嘴角流下来。取口之后,他把空瓶子扔到了脏兮兮的地板上。
"你去找易经理,"他说。
"谁是易经理?"
"易容,她在公关部。"
我什么也没说,出门去找公关部。
屋子里一样的杂乱,散发着新鲜漆料的刺鼻气息,被易容身上的高级香水化合之后,甜酸甜酸的,令人头晕目眩。
她倒是比冉带热情得多,我进去之后,她快速打发掉一个很想跟她继续说下去的陌生男人,高高兴兴地对我说:"你来了好,我一直等着你。"
我觉得好笑,下意识地看她的脸。她的脸玲珑精巧,不知是扑的粉,还是本身如此,白净如脂。可是,我总觉得那张脸上还留着我的指拇印。
"冉经理怎样给你安排的?"
"他让我找你。"
在这样的时候,要做到不卑不亢是困难的。从易容的眼里,我已看出自己是不受冉带欢迎的人物,她无法掩饰的惊讶和怜悯之情使我觉得自己在不停缩小,我的意志和尊严在沿着一个陡坡滚落下去。
"哦,是这样,"易容说,"你就在公关部好不好?人不会多,加我,加你,就三个人。我是公关部经理。"
"随便。"
09
我很少看到冉带。作为总经理,他有理由不跟下面的职员见面。我对工作索然无味,因为我无事可干。公关部的工作,并非联系客户,而是宣传产品,主要是跟各大广告公司联系,有时也跟媒体直接联系,此外,还必须与质检部门搞好关系,在他们出版的质检报上,要经常能见到本公司代销产品的质检报告,当然是"质量优良"一类的说明,是"信得过产品"的权威性指证。除我之外,另一个职员是一个女子,比易容高出一头,却远不如易容漂亮。凡是与外界联系的事情,全被那女子和易容包办了。我落得清闲,每天除了装模作样的翻看一点与产品有关的报章杂志,就是接几十个电话。
说实话,我对他们的生意根本就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易容和冉带的私人关系。
可是冉带不给我这样的机会,他即使到公关部来,也是三言两语地给易容交代完工作就离去了,连头也不给我点一下。易容同样不给我机会,那个女子与她形影不离,一口一个"易姐",像女人依赖男人一样对她温顺体贴。如果那女子上厕所去了,易容与我单独相处,她就埋头整理文件。鬼才知道那些厚厚的卷宗里写了些什么。
按照易容的规定,只有我才有权利享受周末,她和那另一个女子一周工作七天。她们不信上帝,因此不怕在休息日工作被上帝用石头砸死。
很明显,冉带一点也不需要我,而是在羞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