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了几分钟的话,我才明白,那男人是一家合资企业的经理,我的女同事做出与我早已商量好的样子,在他那里索要一份工作,同时,她又像与那经理商量好的样子,一定要把我这个"人才"挖到他那家企业去。
这个女人,在处理自己的感情问题上显得那么固执,甚至病态,可是,面对现实世界,却变得那么应付裕如,充满艺术,是我决没有想到的。
简单的会面,我这个了不起的"人才",就被那经理挖走了。
我似乎说过,我的人格,永远也谈不上高尚。当时,我还以为女同事有所图,比如找人聊天消除寂寞之类,我还以为她在病态的生活里挣扎得太苦,才对随便一个熟人显得这么热心--可是我错了,自从我去那家企业上班之后,她再也没有露过面,她躲进自己的梦幻里,过起了幸福无比的生活。
正由于此,我想:我的男同事,是配不上她的;同时,我也拿另一种眼光去看待主任,看待所有在社会和人生的边缘上跑步的人们。每一个人都有数不尽的烦恼,有人的烦恼对他人而言微不足道,而有人的烦恼,却耐人咀嚼,叫人感动。
19
我不想在自己新的单位上花费什么笔墨,那里面的人,以及由这些人串连起来的故事,都与我要写的关系不大。我只是想说明,这第三次就业,增加了我内心的痛苦。我的身体和人格都分裂了,白天,我坐在办公室里,或者跟他们一起出去办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叽叽呱呱地说话,他们说出的词汇,与我似曾相识,又格外陌生,就像曾经对你中意过的女子,时过境迁,虽还能记起你的名字,可是,关于那一段情愫,却早已如烟一般消散,如梦一般淡忘。许多时候,我根本听不懂他们的话,偶有几个熟悉的字眼,匕首似的插入我沉睡的大脑,强行把我唤醒,让我回想起遇到桑妮以前的生活。
这时候,我非常后悔,后悔不该去参加冉带和易容举办的那个茶会,不该遇到桑妮,更不该让冉带和易容把桑妮介绍给我......如果没有这些,我的生活应该完全是另一个样子,阳光会照耀我,春风会吹拂我,我会遵从自己的本性,并像所有勤奋的人一样,清早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工作,我会把自己的理想留存在心底,信心百倍地为之而努力,我与父母的关系会水乳交融......我知道,那样的生活才是健康的,才会被主流社会所容纳,我才不会被排除在铜墙铁壁之外。作一个边缘人,蕴含着许多悲壮的成分;要当一个成功的边缘人,不是痞子就是英雄,否则,就只剩下可怜了。我既不是痞子,更不是英雄,既没有能力对抗城市,更没有能力对抗世俗,我只不过是一个平庸到极点的人,一个在英雄所恩赐的残渣里能够讨得一碗饭吃,却从来得不到奖励的人。我懂得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轻松的,却无法挟裹到它的波涛里。因怀想而产生的惰性,已经让我迷恋于并不存在的生活,这些生活,有可能存在过,有可能从来就没存在过。
我不能自拔。
我只有求救于易容。她会把我更深地拉入往事。
易容一点也没让我失望。这个娇小而可爱的女人!她总是利用夜晚的掩蔽,千娇百媚地钻进我的怀抱。现在,我和她的故事在悄然地发展,这并不是说我跟她有了更深入的身体的接触,而是我们幽会的地点,远远不局限于滨江公园那块蘑菇状石头,也不局限于过去常来常往的咖啡馆和茶楼,甚至也不局限于我们所生活的区域。
夜晚,在我们的生命里无限延长。
"亲爱的,"易容说,--她呼唤这声"亲爱的",来得如此自然,就像下雨要湿路一样--"亲爱的,我们去枇杷山吧。"
我们坐上出租车,上了枇杷山,坐在亭台楼榭之下,看一望无际的灯海。
我很想她关心一下我的工作,可是她对此一点也没有兴趣,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坐在石凳上,脸侧向我,双手放在我的腿上,下巴枕住我的肩头。"你还记得一个人吗?"她问道。
"你是说......?"
"不,"她好像知道我心中想的人,因此进行了否定,"我是说小何。"
"怎么不记得呢,她不是已经离开公司了吗?"
"最近又回来了,做了冉带的私人秘书。"
"是冉带请她回来的?"
"当然啦,"她夸张地瞪大双目,脖子像觅食的鸟。"他把小何请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控制我。"
"控制?"
"是的,小何了解我很多事情,就像张从武了解冉带许多事情一样。"
我的脑子里猛然蹦出易容藏在隐秘角落里的绷带。我觉得,不管是冉带,还是小何,还有张从武,甚至......包括我自己,都是冲着那些带着淡淡血迹的绷带而去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喃喃自语。
"没有人说得清,"她也像自言自语,充满了夜风一样的忧伤。
几分钟之后,她小声说:"我想,我最终是斗不过她的......"
在那一刻,我的意识完全死去了,看不到灯海,听不到山风,也感觉不到身边的女人。我仿佛睡去了,睡过日升日沉,月起月落。当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易容说的那句话多么耳熟!是谁这么讲过?我剥开心灵的层层硬壳,就像我小时候随父亲去乡间看到的景象:谷黄时节,农人分开层层稻浪,小心翼翼地从干裂的田土走到中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水坑,水坑里,养着一条露出黑黑脊背的鱼......此时,我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发现了那条鱼,它体形硕大,身体柔韧,美伦美奂,魅力无穷。
那不是桑妮吗?!
是的,是桑妮说过这句话。
然而,桑妮不就在我的身边吗?
我再一次滑入虚空的梦幻里,辨不清真假。我只有把抬眼望着我的女人紧紧搂住,仿佛要给予她力量。
"我是斗不过她的......"怀里的女人又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慰她说:"一起共事那么久,我没有发现小何有任何可以超过你的本事,你比她聪明,比她能干,没有理由不自信。"
怀里的女人静默良久,叹息道:"我不是指她,我是指另一个女人。"
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了。她说到另一个女人的时候,连发梢也充满了恐惧,因此,我无法问清楚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以前桑妮说这句话时,她指向明确,那个把她打败了的女人,就是正躺在我怀里的易容,可易容心目中的女人,却扑朔迷离。
我把带子公司里的女人,全都在脑子里排了一遍。带子公司人并不多,女人更少,将她们一个一个地回忆过来,很容易做到。除了缺乏性格的小何,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进入"权力"机构,根本不可能对精明强干的易容构成威胁。
难道她是指踪迹杳无的桑妮?
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些绷带。
我必须利用这个远离人群的机会,弄清楚那个一直折磨着我的秘密。
"亲爱的,"我也这样喊她,在此之前,我没有这样喊过她,"亲爱的,你能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易容猛地抓住我的手,她的劲道之大,我决没有想到。她的手指像钢钳一样,仿佛要把我的骨头铗碎。
"请你不要问,"她快速地说,"不要问......否则,你的后半身不会幸福的。"
我使劲把她的手指掰开,迷蒙的灯光下,我的手腕上露出一道一道的血痕。"我并没有说出要你告诉我的是什么秘密,为什么这么紧张?"
她再一次抓住了我的手,"没有秘密,"她说,"本来没有秘密,天底下所有的秘密都是别人想出来的。"
"可是,你为什么发抖呢?"由于她把我抓得很痛,我的声音也传达出一种痛感。
她碧波欲流的眼睛,慢慢变僵,"这是不公平的,"她瑟瑟地说,"这太不公平......"
"我就是要了解这个不公平的秘密!"
"那么,你就会提前进入坟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来自天外的飞行物,滑过岁月的白云苍狗,向我昭示寥廓苍穹之外的东西。坟墓并不可怕,它是人生温暖的归宿,但是,当我到达彼岸的时候,却不想把任何遗憾留在此岸。
"只要你告诉我那些绷带的秘密,即使进入坟墓也无所谓。"我已经豁出去了。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这些,"她简捷地说,"更何况,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你应该到另一个女人那里去打听......"
"那另一个女人,指的是谁?"
"你心里比我明白。"
"如果......你指的是桑妮,她不是早已失踪了吗?"
"与她有关的人并没有失踪。"
"你不就是与她有密切关系的人吗?"
我失去了理智,抓住她瘦弱的肩头,使劲地摇晃着。
她奋力一晃,把我的手摔开,"我已经为你做得够多了,"她大声说,"难道不是吗,我已经为你做得够多了!"
紧接着,她哭了,伤心断肠,绝望致极。
我冷静下来。我承认她的话,这段时间,如果没有她,我不知道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除了易容,冉带和我自己,都是与桑妮有关的人,可是,我把握不准冉带究竟了解多少,至于我自己,除了对桑妮柔情的怀念,几乎无所作为,因为我一开始就被蒙在鼓里。
易容的抽泣声止息下来之后,我问道:"冉带知道你藏起来的那些绷带吗?"
她猛地抬起头来,紧张地注视着我。她的眼光在灯影里变幻着色彩,迷茫和恐惧渐渐退去,显示出冷酷的残忍,"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她一字一顿地说,"那些玩意儿,不是我藏起来的,而是她藏起来的!而且,如果你知趣的话,就最好不要提那些东西,永远也不要提!"她以奇怪的目光看了看身前,补充道:"包括今天晚上,我希望再也不要说什么秘密的话,再也不要说什么--绷带!我讨厌那个词!"
在我们身前半米远的地方,是高高的悬崖,斜伸的灌木像胡须一样,掩盖了悬崖邪恶的笑意,可是,它能够带给人的前途依然是可以想象的。崖壁之下,是一条公路,车辆的喧嚣,像一个古老的传说,从壁缝枝叶间爬上来,一直爬到我们跟前。我恍惚记得,从这条公路上,可以直达火葬场。
这个夜晚不可能太完美。凭我仅有的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必须要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代价,我们之间的关系才可能回复到以前的轨道上去。于是,我对她说了许许多多甜甜的话语。
易容蜷缩在我的怀里,闭着美丽的眼睛,听着我独自呢喃。当我停下来并深深吻了她之后,她说:"我最终变不成另一个女人......"
时间已是凌晨,早起的露水,打湿了身边的草叶。我疲惫了,说:"回去吧。"
她没作任何反应,又说了一句:"我最终成不了另一个女人。"她的话出奇的冷静,像经过一番搏斗,终于认命似的。
她几乎是被我抱下山的。
回家之后,我在客厅里坐了一阵,窗外已露出朦胧的晓色。
惆怅缠绕着我。我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缓缓地站起身来,本想进书房睡一阵,却不知不觉地进了桑妮的卧室。
我没加思索,打破一直遵守的戒律,身子一倒,就躺在了床上。
久无人住,屋子里散发的阴气清冷彻骨,当我鼻子凑近枕边的时候,一股霉味直呛咽喉。"太对不起你了,桑妮......"我心里这么说着,沉沉睡去。
我醒来之后,已是中午。打电话到楼下街对面一家小食店去,一个身体精瘦乳房奇大的侍女为我送了饭来。吃罢饭,我就着手打扫桑妮的房间。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当我把灰土归拢到一起时,看到了几根头发。这是桑妮的头发,是她枯萎的生命留给我的最后的纪念。我把头发捡起来,下意识地在手指上缠绕,发丝很黑,却干燥得让我联想到荒陌;阳光照进窗棂,照在发丝上,桑妮的形象和那一段奇特的往事,都在我的视野里焚化。可是,焚化之后的灰烬,却悉数落到我的胸腔里,使那片缺乏阳光滋养而显得阴湿的土地,变得更加肥沃。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细菌在里面快速地繁衍。
这是爱情的细菌。爱情的细菌使我成了一个病人,一个生命垂危的病人。
我把屋子拖了好几遍。在拖地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几缕发丝,它们躲在隐秘的角落里,凝聚着毛茸茸的灰尘。
之后,我想把她的床上用品悉数清洗一下,于是,扯下床单,取下枕头,又把床垫拉开,让它在阳光里透透气。
可是,就在我拉开床垫的时候,紧张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
我发现了一封信!
20
亲爱的白天:
你是一个疏于家务的人,等你发现这封信的时候,据我猜想,大概是几年之后吧?但愿你永远发现不了才好!因为我预感到,这封信将给你带来伤害,可是,哪怕伤害你一根毫毛,也是我所不愿意的。
你已经有所明白,我在这封信里,要告诉你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自从我们新婚之夜,我把水果刀无情地捅进你大腿的时候,就一直困扰着你。
正如我对你说过的那样,我并不爱你。尽管这样说让你和我都感到痛苦,但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们离婚之后,你竟然允许我在你家里住那么久,给我最大的关怀,却不让我难为情,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更知道自己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你爱我,爱得那么不讲道理,作为女人,我没法不感动,我曾做出艰苦的努力,希望自己也像你爱我一样来爱你,但我做不到。正是在这一点上,我才感到双倍的痛苦,才感到自己是多么卑微,多么对不起你,而你,却像天上的晨星,不管夜行者是盗贼还是勇士,都照耀着他的路程。你就饶恕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