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提他,"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一想起他就恶心!"
18
这段时间,我一直为寻找工作所苦。像我这种人,如果没人发工资,就意味着饿饭。易容没有帮忙的意思,连过问一下的想法也不存在。当然,我也没想过要她帮忙。
我在自己熟悉的领域跑了许多地方,他们无一例外地让我填一张表。那种统一的表格,仿佛是故意为了刁难我而设计,在基本的项目之外,都有一条:工作期间,得过何种奖励。在我人生顺利的时候,我从未填过类似表格,不知道重庆招募人才是不是一直有这一条款。最糟糕的是,这一条的后面留了巨大的空白,占了整张表格的三分之一,如果没什么可填,就有三分之一是白纸。我的抽屉里,除了大学时意外地得过一张"社会调查积极分子"的奖状外(后来我知道,那张奖状班上同学都有),再没有一张奖状。我努力回忆,工作期间,是不是得到过口头表扬?没有,绝对没有。我在以前的那家公司,每制出一张设计图纸,交给主任的时候,他至多面无表情地哼一声。如果这些招慕人才的单位领导全是外国人就好了,我就可以说:以前,每当我做完一件工作,领导都说:"哼!"这"哼",是中国领导对职工的最高奖赏。可是,他们都不是外国人,我就骗不了他们。
有好几次,乘他们不备的时候,我拿着表格,静悄悄地溜走了。出了富丽堂皇的大厦,就把那该死的东西撕成了碎片。
只有两次我没有机会溜走,只好将表填上,把那三分之一空着,交到了笑眯眯地盯着我的主管者手里。
他们都没给我任何回音。
我大可不必死心眼,就像我突发奇想要去教书一样,我应该在另外一些领域寻找突破口。
于是,我去了几家报社。报社要我填的表格有另外的内容,就是在何种报刊上发表过什么文章,当然接下来就是一条:何年何月在何种级别报刊上得过何种奖励。
去第一家报社的时候,我注视着表格久久不能下笔,常务副总编奇怪地问我道:"难道你没写过文章?"
我说写过,但都是发表在我自己的电脑里。
副总编脖子粗硬,满脸通红,咕咙道:"儿戏,简直是儿戏!"就夺过我手里的表格。
后来,我有了经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往空白写字,管他妈的是什么字,写得越多越好。在发表过什么文章一栏,我写道:"我很早就喜欢写作,从来没有泯灭过这种美丽的梦想。我认为写作是世界上最优雅最令人充实的职业,因为它首先取悦了自己,在自由的天空里抒发理想和人生,并由此取悦读者。数年前,我就坚持写作,迄今已写了若干篇。"把字放大一些,这百十个字就足够了。可是,照这样写下去,一百万字也轻若鸿毛。但是,毕竟填满了,没当场出丑,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概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滑入对功成名就的单相思里。我一边填表格,一边想:如果我是莎士比亚就好了,我只写上:"创作有《奥赛罗》等三十七部剧本和一百五十七首十四行诗。"如泰山压顶。如果我是曹雪芹就好了,我只写上:"著有《红楼梦》一部,本是一百二十回,搞丢了二十回,只剩八十回。"加上标点符号,也不过三十个字左右。如果不是文学家,是摄影家也可,报社说不定更需要。如果我是罗伯特·卡帕,我就可以填上:"穿越五次战争,拍摄过诺曼底登陆等战争实景,'如果你觉得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离炮火不够近',是我说过的话。"......
事后发现,我谁也不是。我的名字叫白天。因此,我陷入无可挽回的悲哀里。我鄙视父亲给我取的名字,鄙视他传给我的血统。我成天遥望星空,希望自己是一个连雷声、闪电甚至阳光也要回避的名人。
我又去过好几个地方,都无功而返。
几月之后,我发现,不仅冉带不需要我,整座城市都不再需要我了。
这种被抛弃的惶恐,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浸入了我的血液。
如果你也有这样的经历和体验,你就会相信我的话: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了。当有单位接纳我们的时候,我们尽可以骂这也不对,那也不好,这个领导不行,那个领导外行,我们还要不断地叫穷,不断地把自己单位和别的单位比较,以此强化其他单位的头头儿是多么开明,多么为职工着想,他们敢于冒着掉乌纱帽的危险,钻政策的空子,为职工发奖金,谋福利,而自己单位上的领导,狭隘而保守,自私自利,又胆小如鼠,哪怕发了五十块钱,也要郑重其事地对职工说:"出去不要乱讲。"我们就这样发泄着心中的不满,鄙视着自己的单位。殊不知,单位是你栖息的树枝,一旦没有单位了,你就成了无枝可依的鸟儿。以前,我读"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样的诗句时,只是觉得写得好,好在有一股悲凉之气,当我真正成了这只鸟儿的时候,才发现,"悲凉"也是一种奢侈的情绪!
世界--这个原本空洞的概念,此时变得多么具体!它就是一股力量,一堵钢铁做成的围墙,围墙里的人,热热闹闹地生活着,而我,被排除在围墙之外,高兴也好,愁苦也好,就是不会有人理你;能干也好,无能也好,就是不会有人需要你!特别是早上八点至九点这一段时间,是最使我痛苦和寂寞的,我向窗外望去,一幢一幢的楼房里,匆匆忙忙地钻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拿着手袋,或者提着公文包,上班去了!他们都有单位,都有组织,有人管理他们,给他们打考勤,给他们开会,给他们发钱,给他们放假......而我,孤独地站在高楼上,即便到了十一点,也没有人打电话来说:"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还不来上班?"
我多么希望听到这样的质问,可是没有,他们都不管我,因为他们不需要我。
这样的情绪,或许早已过时了,早在十多年前,甚至二十年前,有些人就没有组织,没有单位,但是,这里有主动和被动的分别。这一点很关键。他们中许多人有属于自己的事业,他们是主动辞职的。比如说好些作家辞了职,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文字可以赚得足够的饭菜钱,同时也相信他们的劳动会引起世人的注意,并重新把他们请回围墙之内,请回世界的中心,总之,他们最终会有人管,会有组织和单位,决不会寂寞而死。可是,我是什么?我是一个设计了数不清的图纸却从来没得不到过表扬的人,是一个想当作家却没有丝毫创作天赋的人,是一个前后两次被人从单位上赶走的人。我是一个乞丐!
是的,由于省吃俭用,我还有点积蓄,不至于到街头讨饭,更何况,我还有一套不错的房子,说到底,我可以将房子卖掉,随着重庆房产开发的日新月异,我的房子可以卖到比我购买时高出一倍的价钱。由于此,你或许认为我以上的话很矫情,那是因为你犯了错误,你的错误在于不懂得一个没有人管的人,都会把人生量化,在他的眼里,有时候人生漫无尽头,他没有能力打发漫长而未知的岁月,有时候又短得几秒钟就数完了,比如我,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最多数到八十......在这短促的人生里,竟没有人管你,没有人需要你......如此一想,恐惧自然而然地就钻进了骨髓。
这些事情不必细说了,归结起来,这毕竟是我个人的烦恼,与别人与关。那些与我有同样经历的人,会因为我没有坚强意志而鄙视我,没有这样的经历正过着快乐生活的人们,只会把我的述苦当成他们的谈资,喂养平凡的日子,这正如他们正挽着恋人的手散步去,途中看到了一个打着花脸戴着歪帽耍把戏的人,之所以愿意短暂地驻足观看,是因为耍把戏的人能让他们的恋人笑一阵。
天啦,我无法不想到我现在的处境就是桑妮以前的处境。她从来不愿意告诉自己干着什么,大概是因为她什么也没干。我决不相信她把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在冉带身上培植爱情的"细菌",因为她必须吃,必须穿,在与我恋爱的季节里,她没有用过我一分钱,即使进茶楼或咖啡馆,许多时候都是她抢着买单。冉带也不会平白无故地给她钱用,他是吝啬的,他五官的促局就标志着他是一个吝啬的男人。
我只有关注那些贴在墙头和电线杆上的广告宣传单。我记下了好几个传呼号码。
回家后,我把几个传呼一起打了出去。
没有一个人回话。
晚上十二点过,我正坐在书房里愁思缠绵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声音之大,响第一声时,我以为楼房发生了爆炸。
"谁打的传呼?"
电话里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一种粗莽而野蛮的穿透力。
我极为失望,没好气地答道:"你打错了。"
放下电话,我猛然回过神来:是不是我打去的传呼回话了?
可仔细一想,这是不可能的,我打传呼是找工作,怎么可能深更半夜才回话?
两分钟之后,电话又响了。
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声音。
"我今天是打过一个传呼,"我说,"我是找工作的。"
电话那边沉默了很久,问道:"你知道我们这里工作的性质吗?"
"你们没写明,我不知道。"
又是一阵沉默,那边说:"不知道你还打什么传呼!"
那声音听起来更加野蛮,在深夜的城市里,带着华丽的颓废和冷酷的血腥。
我吓了一跳。
"还有兴趣吗,小鸭子?"
这句带有侮辱性的话激起我的愤慨,我几乎是吼着说:"老鸭子,既然给你们打电话,当然有兴趣!"
"好,有种!我需要有血性的小鸭子。你自己觉得长得怎么样?"
"身高一米九五,体重一百二十公斤,四方脸,高鼻子,络腮胡。"
"娘的!"他粗鲁地骂道,"一米九五,我得另外给你配床......好吧,没关系,来吧。"
接着,他说了个地址。
在他放电话之前,我问道:"收入多少?"
"每月两万,来就来,不来就去你妈的!......你小子是不是记者?"
我还没答话,电话里就响起了盲音。
我直想把这个夜晚砸烂!
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事做,可万万没想到,帮助我的竟是那个女同事。
就像遇到男同事一样,我也是在无意中碰上了她。我从一家超市门前过的时候,随便往里瞧了一眼,她正提着几袋茶叶从里面出来。也像我认不出男同事一样,我也认不出她了。她变得白净而圆润,个子也仿佛高了一些(后来我知道,那是她穿着少女们穿的松糕鞋的缘故)。我往里看的时候,她也正往外看。她的眼睛一亮,亮光像一只扇着翅膀的小虫,直接向我飞来。
这就表明,这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却认识我。
我无法言说自己当时的情绪,整体说来,就是悲哀。别人都在变化,而我却没有变,再过一万年,只要我还恬不知耻地活在世上,我以前的熟人照样可以认出我来。
她迳直走到我的面前,快活地说:"白天,好久没看到你了。"
我说是的,我也好久没看到你。遇到这种事,我总是显得很尴尬,生怕她突然醒悟我根本就不认识她。
"听说你发了大财呢,"她说。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认真看了一眼她的左脸。
她笑道:"我脸上的这颗痣已经取掉了。"
这就证明她是我的女同事了。
她显得那么快乐,从内心泛起的幸福,使她浑身阳光灿烂。
"听说你发大财了呢,"她又说,"我们真替你高兴。"
她说的"我们",不知是指她和男同事,还是她和主任,从情形上判断,当是指后者。不过,她是真诚的,而且不像男同事那样,在说到这件事情时带着一种揣摸的神情,含着或多或少的嫉妒的成分。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说?"我也以真诚相待,显得很严肃。
"难道不是这样?"她很吃惊。
"我正为找饭碗所苦呢。"
听到这句话,她眉头一皱,十二分地焦心起来。她一点也没怀疑我的话。这个女人,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就没对她产生过任何好感,谁知她是这般的单纯和善良。
"这怎么成呢,"她说,"你从公司出来,一直没找到事做?"
我说,在另一家私营公司干了些日子,最近又失业了。
"这不行......"她抿了抿头发,看了看远处,好像这么一望,就可以为我找到岗位。
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同情,随便找了个理由,离开了她。走出很远,我回过头去,看到她还站在原地,而且发现我正回头看她。她快步跟了过来。
"白天,你家里的电话留一个嘛,"她吞吞吐吐地说,"有时候,我也想找老同事聊聊......"
我给了她电话,显得有些不情愿。我以为她真是想找老同事聊,在她自己以前的丈夫、至今她还深爱的男人家里当保姆,为他的新欢带儿子,那种奇怪的关系,必然给她带来奇怪的心情。这种体验是我所不了解的,按我当时的情绪,也不想有任何新奇的生活插进来,浪费我精力不说,还打破我对功成名就的单相思。
第二天中午,她就打来了电话,说要来见我。我说家里乱糟糟的,不想外人来。话显得很生硬,可也是实情。她一点不着恼,也不坚持,让我去某某地方,她在那里等我。
我比约定时间推迟半点钟才到,发现她旁边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这就是白天!"
我刚一露面,她立即站起来,一手拉着我的胳膊,夸张地向那个男人介绍。
那男人站了起来,与我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