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个夜晚,我都希望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交付自己。这种交付,从本质上与爱无关,但它可以造就爱的外表,甚至是华丽的外表。世间的许多男女,都是披上这华丽的外衣来成就爱的谎言,或者完成爱的使命。既然大多数人都这么做,也就并不显得卑鄙。你是否知道,当你熟睡之后,我无数次地推开你书房的门,走到你的小床边--这种情形,往往是一个晚上就要重复若干次--我多么希望和你躺在一张床上,利用上帝赋予我们不同的性别,来疗治你心灵的创伤;不,这更是疗治我心灵的伤痛!......如果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就这么做了,如果真是这样,说不定现在我们就像天底下普普通通的夫妻一样,女人买菜,男人做饭,晚饭后一同出去散步,或者守着电视看泡沫剧......我说不清哪一种生活更好,我可怜的灵魂,总是在肯定和否定之中承受着炼狱般的煎熬!
现在我来说说"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天夜里,你进了我的卧室!在此之前和之后,你从没有这样干过。你在我的床边站了许久,你看我睡觉的样子,听我的呼吸。你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没有,从我母亲那里回到你的家里之后,我就没一个晚上真正睡过。我听到你胸膛里发出的乱了节奏的声音。这声音受着你身体的支配,就像我到你床边一样。那时候,亲爱的,我的白天!我是多么需要你!不管你采取哪种方式,只要你占有了我,就会给我带来幸福......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在,就在写这封信的时候,那时候的感觉丝丝如骨;我是你爱的女人,因此我希望爱我的男人让我就犯,何况,在那之前,我是你的妻子。
我热烈地期待着,所有心灵的门户都为你打开了,我以为你能够嗅得出从我身体的最深处发出的气息--那气息在折磨着我,在召唤着你--可是我错了,你就像一个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能够在一口清凉的井边歇下来的人,呼吸平稳了,感觉真实了,你几乎没有注意身边的井水,而是望着远处,想着更大的目标。你为自己曾经有过的正当的企图而羞愧,因此在我床边跪下了。白天,我永远的恋人,你愿意听一听我当时的感受吗?--我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你跪在我的床边了,因为压迫着我身体的那一股力量,突然崩溃了。你是在侮辱我!你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心灵的门户打开,却只是吹一声口哨就离开了,我不得不自己将门户关上!正如你所说,你实在不了解女人,女人不会轻易敞开胸怀,可一旦敞开,关上也就困难了。而你,比吹一声口哨就离开还要恶劣,你是跪在我的床前,表达你的羞愧,残忍地注视着我关门闭户。我在你的眼里,是下贱的。
好了,这件事情毕竟过去了。
你得好好听听我下面的话。
以前我对你说,我爱的是冉带,你把这当成谎言好了。简单地说,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但是,我却跟许多男人有过交往。我一会儿爱这个,一会儿爱那个,可就是不能爱你。客观地说,在我交往的所有男人中,你是最优秀的,把他们的优点加在一起,也不及你的一只鼻梁,我不能爱你,充分证明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也说明你是一个太好的男人。作为你最亲爱的人,我得告诉你,太好的男人是不会引起女人的爱慕之心的。这是题外话,我这里给你说说我真实的生活。我从来没有打心眼里爱过一个人,因为我对爱情有着先天的恐惧。这种恐惧心理是母亲遗传给我的。我跟许多男人好过,可是,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占有我的身体。
我的办法你已经知道了,就是把水果刀或者别的什么利器插入对方的身体(天啦,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你呢,我简直是疯了!),在你熟悉的男人中,就有人跟你遭受过同样的命运。我不想把他们的名字点出来,我只是想说明,这些人都是伪君子,他们的灵魂都是在污泥粪水里拾起来的破布,他们以为用这种破布遮住自己的眼睛,别人也就看不见了。他们哪里能够与你相比呢!你和他们之间的区别,在我把刀子插进你身体的那天夜里,我就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我伤害了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打我,骂我是娼妓,把我像一只皮球那样踢来踢去,毫无怜惜之心(我是不是苛求他们了?),而你,对我表示愤怒也是小心翼翼的。正是由于看清了你和他们的区别,我才千方百计让你疏远我,把爱我的心思收回去。你还记得我从母亲身边回来同去"火玫瑰"的那天晚上吗?我去跟一群陌生人喝酒,几乎喝得烂醉才回到你身边。你愤然起身,离我而去......
(信纸上有一大片污迹,显然是桑妮流下的眼泪,泪水把几个省略号泡肿了,像六只圆滚滚的尸体。)
我是多么痛苦啊!我希望自己死在那家火锅店才好!那些家伙(其中一个你非常熟悉,并不是所有干坏事的都是陌生人),早就知道你跟我一起来的,而且看见你离去了,就围到我的身边,企图利用我惨痛的心灵,从我的身体上捞到好处。他们当然没有得逞。时至今日,我还是处女,这是我惟一可以告慰你的。
离婚的时候,你要把房子给我,我永远记住你的这份情意,但给我房子是不必要的,首先,房子是你一手买下的,我并没作任何贡献,其次,也是最根本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会在一个屋檐下住得太久。我是一只蜗牛,家永远由自己背在背上。我还有许多事情,还有许多目标。这些目标,对别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可对我却跟生命一样重要。
可是,离婚之后,我为什么还要在你家里住那么久呢?那是因为我一度对自己的目标厌倦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自从你跪在我床前的那个夜晚之后,我就知道,真实永远只存在于梦幻里,存在于往事之中,今天和明天,都毫无真实性可言。
你的生活不会平坦,这是我凭女性的直觉,凭我对你忠诚的关切能够预料得到的。我走之后,会托人帮助你。但只是形式上的,所有停留于形式上的东西都是暂时的。你可能会遇到许许多多的麻烦,我相信易容就会给你带来麻烦。这个女人我是了解的。她会施展她的全部本领,把你拖回到痛苦的记忆之中。而你,或许出于爱我之心,会心甘情愿地踏着她的节奏走下去......是的,我相信她一定会演绎我们过去的生活--我是了解这个女人的--尽管非常蹩脚,可只要你稍不留心,就会沉迷其中。我多么希望你不是这样,因为我生活在往事之中的时间太长太久了,太苦太累了,我不愿意自己忠诚的男人重蹈覆辙。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易容已告诉了你许多消息对吗?
(问号之后有密密麻麻的钢笔的戳痕,显示出写信的人在进行着痛苦的搏斗。)
如果她不添油加醋,不丑化我可怜的母亲,那么,她说的话就是真的。
我那可怜的母亲啊,有谁能了解她一生一世的痛苦!......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添油加醋呢!有些事情,哪怕稍稍加上一点,或者减少一点,就完全变了模样,就由真的变成假的了。因此,我要提醒你的是,易容告诉你的一切,绝对不可能是真实的,连一点真实的影子也不存在!你如果相信了她的话,就会认为我是一个变态狂,而她却是无辜的,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是正当的。天啦,我一想起你会受这样的蒙骗,心里就像刀剜斧劈一样的疼痛!
我曾对你说,是易容把我从冉带身边赶走的,这是真话,但是,这并不证明我爱冉带。如果让我说出最真实的声音,还是那句话:我一想起他就恶心!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典型的伪君子!那么,你联系易容告诉你的事情,可以想象,她的爷爷会是一个什么角色!是她爷爷把我母亲挤到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之外!......对此,我不想再写下去了......可我不得不说,易容的母亲,包括易容本人,都向我们母女伸出了残忍之手......我不想再写下去了......
你用过的绷带,被你扔到了垃圾堆里,可我把它捡了起来,拿走了,作为你留给我的纪念......
不要说再见,但愿我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不要出现在你的眼皮底下,永远不!我尤其需要说明的是,请你绝对不要找我,因为那不仅是徒劳,还会给你带来更大的伤害。
(信后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
21
我以为自己会一直这么过下去,可是,这封信向我昭示了许许多多新的东西。我坐在地板上,将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桑妮说,跟她接触的那些男人,都是伪君子,在"火玫瑰"与她一起喝酒的,有一个男人我非常熟悉......这个男人又是谁?他肯定不是冉带,而除了冉带,还有哪一个男人与我可以说得上非常熟悉?
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人:张从武!
我记得冉带曾经说过一句话,意思是说,是张从武让他悬崖勒马,才没有栽到桑妮的手里,而且,桑妮在信中说,我会遇到坎坷,她会请人帮助我,而我被公司赶走之后,是张从武把我失业的消息通报给冉带的,冉带才亲自上门,让我到他的公司上班。
更有力的证据是:张从武是一个伪君子。
可是,不管怎样,我都不愿意把张从武想得这么坏。他怎么可能与桑妮一起醉酒?而且在我离开之后,他还跟一群男人去找桑妮的麻烦,怎么可能呢!张从武对女人恨之如骨,哪怕他的母亲,他也在一篇文章中给予辛辣的讽刺,说自己的出世,完全是因为母亲与父亲的淫欲带来的恶果。他几乎看不起一切跟女人交往的男人。难道他的灵魂堕落到一切都要用谎言遮掩的程度?
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拔通了张从武的电话。
接电话的竟是一个女人。她用明显的假声问我找谁,我知道打错了,忙说了声对不起,将话筒放下。张从武家里决不会有女人,也不会有别的任何人。我虽然从没到他家里去过,但是,不管我什么时候打电话过去,都是他亲自接的,一听到我的声音,他就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说一些与他的小说风格十分吻合的下流话。他的下流话与别人的不同,别人只在适当的场合说说,而他没有场合,哪里都敢说,因此才敢写进书里去,为他赚得名声和金钱。我从他懒洋洋的声音里,也听得出他单身汉的杂乱。
过了一阵,我又打电话去,看着号码,一个键一个键仔细地按。电话拔通了,无人接听。
我一直打到晚上十点,也无人接听。
这狗东西,又到哪里混饭吃去了。
当我放弃寻找张从武的企图之后,才突然想起:今晚,易容怎么没来找我?
其实我不想见她,我只是感到奇怪而已。我总觉得在我头顶上有一只眼睛,这只眼睛已经看清了我所做的一切,也看清了桑妮的信。这只眼睛从窗口飞出去,把所有的事情都报告了易容,所以她才不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既没有找到张从武,易容也再不来见我了。
星期天的晚上,我感到特别寂寥,把桑妮的信拿出来读了一遍,又放回一个精致的铜匣子里。之后,我主动给易容打了手机。
"如果你真的还记得我,"她说,"就应该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说罢,她关了手机,我再打去,嘟嘟响两声,就断线了。
完全凭着一种直觉,我到了滨江公园。
易容独自一人坐在那块蘑菇状石头上。
我倚着滨江路外侧的栏杆,久久地注视着她。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迷蒙的灯光下,她的背影像一只怀着某种目的的雏鹰。
公园里人烟稀少下来之后,我才从那窄小的楼梯上走下去。刚刚在她身边坐下,她就以叹息似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不再信任我了。"
我沉默着。
"我说过,我变不成另一个女人,这么长时间之后,我还是易容。"
"易容是你父母取的名字,有什么不好?"
"请你不要提起我的父母,不要提起我家里的任何人!"她的声音很小,却带着庄严的威胁。
上游大概下雨了,江水比以往涨了许多,水流击打在石柱上的声音,使我们的谈话显得失真。
我想转移话题,以关切的口吻问道:"这些天你为什么不见我了?"
"没有必要了,"她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妇人,"我们的戏演完了,接下来,你必须另外寻找搭档。"
她显得那么可怜,那么忧伤。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头上。
"请你不要这样,"她说,"我们的戏演完了。"她啜泣起来,然后说,"我以为......你可以帮助我,我在你身上能获得真正的爱情,把我从往事的噩梦里拯救出来......可是,我一开始就错了,你是一个固执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个如蛇蝎一样的毒妇!她害了你,可你却那么痴情地爱着她。早知如此,我何必付出那么多的努力呢......"
这时候,我的心里就默念着桑妮信中的那一段话:
可是,她怎么可能不添油加醋呢!有些事情,哪怕稍稍加上一点,或者减少一点,就完全变了模样,就由真的变成假的了。因此,我要提醒你的是,易容告诉你的一切,绝对不可能是真实的,连一点真实的影子也不存在!你如果相信了她的话,就会认为我是一个变态狂,而她却是无辜的,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是正当的。天啦,我一想起你会受这样的蒙骗,心里就像刀剜斧劈一样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