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发觉得桑妮就在冉带和易容的控制之下,连珠炮似的问道:"桑妮是不是就在这幢大楼里?她是不是被你们关在什么地方?是不是被你们逼成了疯子,变成了傻子,然后把她卖到了天涯海角?是不是......"
易容蹲了下去,痛苦地捂住脸。
我一把将她提起来,喝问道:"是不是你们已经害死了桑妮?"
易容倒在我的怀里,抽丝一样地呼吸着。如果我再追问下去,他恐怕要被噎死了。
"我冷,"她呢喃着说,"我冷,抱紧我......"
在那种情形下,我几乎没有任何思维,把怀里的女人想象成了濒临绝境的桑妮,把她的呼唤当成了桑妮向我发出的求救声,因此,我毫不犹豫地搂紧了她。
世界在这一刻死去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哼,你们俩就这样来欺骗我!"
我猛然回头,看到了冉带。走廊上橘黄的灯光照在他肥胖的脸上,显得浮肿而虚假。
易容已离开了我的怀抱,低着头,从两个男人的目光里溜走了。
我感到软弱无力,静静地等待着冉带的发落。这个矮小而可恶的男人,这时候完全成了君临我头顶的主人。
如果他给予我五分钟的时间就好了,要是那样,我的意志就会恢复,我就会再一次从精神上渺视他。可是他很聪明,他没给我时间,易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发布了命令:"从下周起,你就用不着来上班了。"说毕,他锁了公关部的门,匆匆离去。
毫无疑问,这是易容和他唱的双簧。易容如果真心对我投怀送抱,她有充分的理由离开冉带一个晚上,到我家里去。上次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之所以没这样做,就是想让冉带捉住我。
这个恶毒的女人,难道阻止我的辞职,就是为了达到这一丑陋的目的?
生活中,我永远是被动的。
当我冷静下来,发现远不是这么简单。
易容去我家里的那个夜晚,她所讲述的自己爷爷和桑妮母亲的故事,我相信那是真的,翌日清晨她下楼时的精疲力尽惆怅万端的模样,我记忆犹新。一个人尽可以编造谎言,但是,最深沉最真实的生命所付予的体态和眼神,却是无法装出来的。再说,易容让小何周末无需上班,小何所表现出的惊讶和愤怒也不是装出来的,如果冉带和易容有意让我出丑,易容完全可以用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发她,不必跟她动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桑妮在从中作梗,还是小何?那个跟桑妮一样高大的小何,究竟是什么身分?
当我回到书房,只有孤灯照着我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跳进我的脑海:难道小何就是桑妮?也就是说,或者是桑妮,或者是小何,她们其中的一个,是不是蒙了一张假脸?
我出了一身冷汗。连空气也静止流动的夜晚,突然狂风大作,灯影被狂风吹乱了,在洁白的墙壁上映出一张张可怖的鬼脸,每一张鬼脸都既像桑妮,又像小何......我正欲大叫,脊背处嗖地窜出一丝凉气,飞出窗口,逃到了远方。
一切都只不过是幻觉。
这些日,我除了读史蒂芬·金的书,就是美国文坛的后起之秀写的恐怖小说,我把这些虚幻的东西,当成了我真实的生活。
这种现象,已非一日。我吃饭是假,走路是假,与人交谈是假,连我的屋子,我心爱的书,我的电脑,包括我的呼吸,甚至我自己,全都是假的,我的真实存在于另一个空间,另一种可能。
这是多么可怕的命运!千万种现实,都与真实的我无缘!我想起一个外国故事片,讲的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杰克,独自睡在一个豪华的公寓里,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身边躺着十年前的初恋情人凯特,而且,他们还有两个孩子!他惊惶失措地翻身下床,凯特一把拉住他,柔情蜜意地说:"杰克,要浓咖啡。"杰克不敢搭话,飞跑出门,开车去到他上班的公司。他在那家公司是总经理。奇怪的是,这家公司里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连门也不让他进,他说他要回他的办公室,回他的住处,可一男一女给他指点的住处是收容所。就这样,昔日颐指气使的总经理一夜之间变成了难民!杰克别无选择,只有回到那个有一儿一女的家里。数日或者数年之后,一家纽约投资公司看中了他的才干,聘他为职员,并在纽约送他一套高级住宅。杰克领着妻子凯特去看那幢住宅,他本以为凯特会心花怒放,谁知,凯特坚决反对,不愿意离开她温暖的家。两人闹崩了。当杰克回心转意,认为凯特的话很对并回家去的时候,发现根本就没有家!那里的人不认识凯特其人。凯特是十余年前的恋人,但决不是他的妻子!更没有两个孩子!他依然是一个单身汉,住在冷清孤寂的豪华公寓里......
这故事没有半点生活的逻辑,却具有坚锐的真实的力量,切入到我的灵魂深处。
这时候,张从武的另一句话轰雷一样灌入我的耳膜:在大街上活动着的人,有一大半都是僵尸鬼。
我突然想:我、桑妮、小何或者冉带易容,是否都是僵尸鬼?
越说越玄了。要知道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过一种有血有肉、清新明快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早已被埋藏了,埋藏在了滨江公园,埋藏在了父母由热变冷的目光之中,埋藏在了我与桑妮轻快和谐的脚步里。我真实的生活已经成了往事。
如果我想把自己还原,就必须抛弃今天和明天的阳光,像桑妮和易容一样,为往事而生活。
人的生命就有这么奇异,有的人,三十岁只不过刚刚起步,甚至还没有起步,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都很慈爱,父亲常常把我搂在怀里,教导我说:人只要觉悟了,什么时候起步都不晚,苏老泉二十七岁才发蒙,结果成了大文学家。关于苏老泉的说法,尽管有些错误,但大体方向是不差的。就在我的身边,一个三十二岁的女子,早已结婚,儿子已有七岁,可她考上北京大学研究生,几年之后出国留学了。在我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里,我的那个男同事的朋友,也是而立之年离开重庆,远征南太平洋群岛,那个四十余岁才抛家弃子、独自前往蛮荒的塔希堤的画家,做出了令举世瞠目的成就......可是,有的人三十岁,生命早已结束,尽管他们的躯壳还在活动,可灵魂早已死亡,他们的生活没有目标,如果早年曾经定下一个目标,这时候也滞留原地,不再前进。
人为明天而生活,为希望而生活,这是俗语,却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我还差几个月才上三十,"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
可是,我的信心和力量哪里去了?
如果张从武没有写那篇吹捧带子公司的文章,我一定要请他喝酒,向他讨教,但是现在,我不准备去找他。
当然,我也不可能去找以前的男同事和女同事,以及他们的主任。
14
星期六的整个白天,我是在家里度过的。冉带虽然没有当着易容的面将我辞退,但是,她分明要求我周末上班,却又一直没来电话,证明她已得知了这一消息。其实我是何苦呢,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些事情呢!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打算出门一趟。具体到哪里去,我没有计划,只是有一种渴望。我穿戴整齐,正步入客厅,电话就响了。
我有一种预感,这个电话是易容打来的。因此,我不想接听。通过一整天的思索,我有十足的把握:我的被赶走,易容比我本人更加痛苦。
我说过,她需要我--冉带不需要我,然而易容需要我。她所谓的泄秘事件,若真有此事,我敢肯定,那定是她自己所为!那家破产公司的东山再起,只是形式上的,重新建起来的公司,老板再不可能是那个声音苍迈的老者,而是她易容!
可是,电话固执地响着,像长了眼睛似的,盯着我叫。
我走了过去,带着莫以名状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了听筒。
结果是张从武。
我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他的串脸胡更长更乱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生着高大的身躯,且直立行起,完全可以把他看成被主人遗弃的兽类。他的笑和异乎寻常的热情都从胡子尖上颤动出来。
我也笑了。在这种时候,有他这样一个不拘礼数的朋友,实在不是坏事。
他一直看着我,鲜红得如女人似的嘴唇从乱蓬蓬的胡子里噘出来,就是不说话。
"你不是有事告诉我吗,"我说道,"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哑巴?"
他像喝白开水似的饮了一口咖啡,再把胡子尖上的水汁用手抹去,笑眯眯地说:"伙计,你不是一直想当作家吗,不经过九磨十难,当不了作家。"
这句自鸣得意的话引起我极大的恶感,我鄙夷地说:"像你那样当作家,小学生也会。"
这话说得太重,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他却一点也不动气,反而哈哈大笑,"精当!"他大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不就因为我给带子公司写了篇抬轿子的文章么。写这样的文章,小学生会,可是,大教授或者大作家就不会!"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问你,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把手肘放在桌面上,支撑起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顺便说一句,他桌面下的肚子却下得可怜,我从没见过哪个女人的腰有他那么细,你甚至可以怀疑他的五脏六肺是不是都长全了。)
我不想回答他。
见我迟迟不回话,他洋洋自得地一笑,带着骄傲的神情说:"是观念!"
"我以为你要发表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呢。"
"不惊世骇俗,却朴素得无法反驳。我为什么说小学生会写那样的吹捧文章而大作家不会?就因为大作家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却惟独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人家需要的是高尚的心灵带给他的荣誉,这一点,他们比你清楚,可能也比你高贵。"
张从武从鼻孔里嗤出一声冷笑,"荣誉,狗屁!那是上一个世纪带来的另一种疾病!物质才是这颗星球的本质!作为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如果一点也没享用物质带给他的恩惠,紧紧地抱着他的荣誉死去,谁愿意?这是人类虚伪的谎言,是无能的托辞!"
不知他是真的激动了,还是以昂扬的声调掩饰他的虚弱,头像吃了摇头丸一样摆动,发达的胸肌把他的衣服像要撑破一样。
以往跟他进茶楼或者咖啡厅,一旦他说上两分钟的话,隔壁包间的人总会从隔板上伸出一颗头来,对我们怒目而视。每到这种时候,感到难为情的,不是他,而是我。此刻,我注意着隔壁的动静,还好,没人来干涉。
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下去,不但没有结果,还多少显得无聊。
"你还有什么说的呢?"张从武问道,同时把手肘收了回去,将身子斜横在椅子的靠背上。这样,我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腰。尽管我非常熟悉他,但这副小如拳头的腰身总会给我小小的震动。
"喝你的咖啡好了,"我不耐烦地说。
他嘿嘿地笑着,一点也不理会我的情绪,"现在,"他以得胜者的口吻说,"你知道怎样才能当一个作家了吧?"
没等我回话,他接着说:"充分利用祖先遗传给你的对物质的欲望,你就当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作家了。"
"谢谢你的指点,"我说,"可是我早就不想当作家了。"
"不管你愿不愿意,生活最终都会把你逼上这条道路的,"他满有把握地说。
我灵魂的深处悸动了一下。
他见我仿佛认同他的话,语气变得和缓,像导师一样谆谆教诲说:"当你认识到自己沐浴在物质世界的光辉里,一切烦恼都显得微不足道,振作起来吧,我的好兄弟。"
我重重地饮下一口咖啡,把可能在他面前表露出的情绪一起吞了下去。
他接着说:"上一次,是我把你的处境告诉给了冉带,让他接纳你,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是希望让你到他的公司去,充分认识你过去的生活,其实你已经做到了,只是思路还很不清晰。你会慢慢明白过来的......冉带也有这个意思......在你们共同面临的问题上,他比你还要糊涂......"
这一段打哑谜似的言辞,我几乎一句也不懂。
"好了,不讲这些了,"他说,"我今天约你出来,并不是闲扯,而是给你引荐一个人。"
说罢,他右手戳起五根指头,叩了叩身后栗色的木板。
我感到纳闷,既然此人早就坐在隔壁,为什么不过来?
我盯着木板,想看看站起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正这时,我们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竟是易容!
"不用我介绍了吧?"张从武站起来说。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他立即道,"我先走了,祝你们成功。"
我正要阻拦,他已经像水蛇一样出门而去。
易容含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看着我,又像没看着我。
正在尴尬之际,服务生送过来一张单子,让易容点咖啡。
"不用了,"易容正色道,"我是来为他们买单的。"
服务生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
这个张从武,难道就如此卑鄙,因为给带子公司写了一篇吹捧文章,就吃人家耍人家,连进咖啡馆也要别人付帐?难道这就是他所沐浴的物质世界的光辉?
"不需要你买单,"当只剩下我和易容的时候,我冷冷地说,"虽是无业游民,但还喝得起一杯咖啡。"
易容一直不坐下,伤感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本来想去看你,知道你不会让我进门,才请张哥约你出来。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