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种隐秘的心思,就是希望冉带和易容不知道我和桑妮的"真实"关系,虽然在"火玫瑰"我曾告诉冉带我跟桑妮已经结婚,但我不希望他们知道我跟桑妮的那段婚姻生活脆弱得那么可怜。可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一开始就知道全部真相。既然知道这一切,保持沉默也便罢了,偏偏多事要给我介绍女人,我就不能不感到愤怒。
"如果你觉得,你身边的女人太多,"我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也没有义务为你排忧解难。"
冉带脖子挺直,嘴唇豁开来,眼睛完全看不见了。
易容的反应更加剧烈。
足足五分钟过去,冉带才碰了碰身边的易容,匪夷所思地问:"你不是说都谈好了吗?"
"我不知道......"易容胳膊一拐,手肘打在冉带的下巴上,"我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她提起手袋,站起来,腰一扭,使劲地看我一眼,跑出了茶楼。
我永远记得她看我时的眼神。
留下我和冉带。他目光闪烁地看着我,仿佛是在询问我是不是可以离去。
"你走吧,"我说。
"你有事吗?"他这样问我。
"不,我没事。我是说......"
他淡然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女人......我已经习惯了。"他把手伸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女人嘛,都这样......真正的好女人并不多。"他咕咙着说。
这样一个男人,居然也在感叹好女人不多,使我觉得有趣。但烦闷的心情,压抑住了我的好奇心。我想他说出一些有关桑妮的消息,如果他知道的话。可他始终不开口说话。
"你要给我介绍的女人是谁?"我终于问道。
"既然你不愿意,也就不谈了。"
"愿意不愿意,得首先让我知道她长得是什么样子吧?"
"算了,"他简捷地说。
这时候,高傲回到了他的身上。一个在精神上被我渺视的人却要做出高傲的样子,显得很滑稽可笑。
我不想放过他,继续问道:"你们是不是想把小何介绍给我?你说真正的好女人不多,你是不是认为她是一个好女人,所以才介绍给过去的朋友?"
冉带格外惊诧,"什么,小何?你是说跟你一个办公室那个小何?"
"难道你们不是这个意思吗?"
"你简直是在开玩笑!"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似乎所有的惊诧都长在他的头上,他要将其摔掉,以便恢复他高傲的神情,"你简直是在开玩笑!"他重复着说,"小何只不过是帮助易容打打杂,她怎么配得上你?"
这时候,他的目光是真诚的,正由于此,我才没认为他是在讥讽我。
但是,他的否认却把我整个儿弄糊涂了。
"刚才,你说易容跟我谈好了,她就只给我谈过小何。"
他更加惊诧,眼睛像青蛙眼一样鼓出来,"这怎么可能呢?"他喃喃地说,"她怎么会把小何介绍给你?"
这简直是一场闹剧,我显得很不耐烦,大声说:"冉带,你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管,但我希望你们不要以我开涮。你说小何配不上我......当时,桑妮在你身边是什么角色?你怎么认为她就配得上我?"
这样说桑妮,使我心里一阵隐痛。但我是想套冉带的话。
"那与我无关,"他有些结巴地说,"那是易容做的事情。"
"事实上不是这样,易容只不过受你的指使罢了。"
"我不明白,"他眼睛看着别处,像在对另一个人说话,"我们之间五六年的友谊,怎么那么轻容易就被女人破坏了,我真不明白。"
这也是我以前想说的话。但是,今天,我心里早已不与冉带之间存在着任何一点友谊的因素,因此,他的话再也不能引起我的共鸣了。
这场谈话没有结果,冉带始终不告诉我他跟易容到底想把哪一个女人介绍给我。从冉带惊诧的神情判断,他心目中的人选的确不是小何。回过来想易容,她当时给我提到小何的时候,只不过淡淡几句,三言两语,看来也不是她的真心话。我弄不懂他们在耍什么花招,说不定是在揣度我是不是还想着桑妮。
桑妮已经不见踪影,对他们没有任何妨碍,我想不想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候,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冒出来:难道桑妮还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之中吗?
我心里乱极了,正想离去,冉带突然转过话题,问道:"白天,桑妮现在在哪里?"
我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她没跟你在一起吗?"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冉带嚯嚯地笑了两声,随即虚着眼睛,做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了一好会儿,他问道:"你觉得这个女人怎样?"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说,"只不过她看错了人。"
"是的,是这样,"冉带模棱两可地回答说。他喝下几口茶。他喝茶的时候,从嘴唇到整个脖子都在运动。他的面部死板僵硬,眼珠定着不动,像一个要睡过去的人,可就在一瞬间,他的脸生动起来,鼓凸的腮帮嚅动几下,嗡声嗡气地说:"不过我还是要警告你,跟这个女人打交道,你是要吃亏的。所以,既然你已经不跟她在一起了,就不要再想把她找回来,她是每一个男人的灾星!"
如果我男人的血性再多一些,就会把茶水泼到冉带的脸上。他要不是故弄玄虚,装疯卖傻,就是愚蠢透顶,而这两种男人都是我切齿痛恨的。我紧咬着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我的印象中,冉带并不愚蠢,他读了那么多书,生意越做越大。他对桑妮的感情不应该这么迟顿。尽管桑妮对他的感情是病态的,可也不乏真诚的因素。这么说来,冉带是故弄玄虚,或者是出于对过去友谊的怀念,以这种特有的方式来安慰我?
我们都沉默着,没再说一句话。十分钟之后,我们分开了。
回到家里,一切依旧,可是,我的心态完全遭到了破坏。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屋,构成了我的家,而"家"这个字眼,在人们的心里总是带着米黄色的暖意,可于我而言,却凄怆寒恻,空洞虚幻。我想起我跟桑妮新婚那天夜里,从滨江公园回来,屋子里散发出各种漆料的味道,我问桑妮喜不喜欢,她说:怎么不喜欢呢,这是家的味道......她跟我一起建立了一个家,可是,只需要写上最后一笔就可圆满的时候,她又将其毫不怜惜地摧毁了......
如果我从未与桑妮恋爱过,更没有结婚,我倾其所有买下这幢房子,一定会感到骄傲而充实,我会把它作为精神的航船,托着我劈波斩浪,朝自己向往的天地靠近。是的,我依然想当作家,希望自己的人生求索成为大众的需要。我想这幢安静的居所能够帮助我......可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病态而荒唐。我第一次认同了张从武"爱情是疾病"的说法。张从武还说,当一个男人无所事事寂寞无聊再不像一个男人的时候,就产生了对家的渴望。而此时的我,最最渴望的,就是建立一个家。但是,我所需要的家,必须与桑妮共同拥有,别的任何人插进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可忍受。
那天夜里,我一直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一闭上眼睛,桑妮就出现了,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冷风从窗口吹进来,撩乱了她的头发,她的脸色惨白,浑身瑟瑟发抖,我很想走过去拉上窗帘,为她搭一块披巾,可浑身乏力,一动也不能动;紧接着,我仿佛听到低低的呻吟,桑妮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噩梦魇住了,我很想大声叫醒她,可使出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发出半点声响。正在百般焦急痛苦挣扎的时候,我发现她轻手轻脚地从屋子里溜了出去。要去找冉带。我仿佛听到了她开门的声音。这时候,我猛然睁开眼睛,翻身下床,跑出去察看。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电梯定格在一楼,楼道上也没有脚步声。我把门关上,回到书房的小床上。可是,一旦闭上眼睛,桑妮又她的卧室里爬了起来。她起来的时候,总带出一股冷彻肌骨的阴风,把我吹醒。我又下床来,到她卧室里去看。我睡前给她盖的被子,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桑妮的确存在于冉带和易容的生活之中,而这种局面,是不会给她带来好结果的。
我再也睡不下去了,干脆坐起来,也不开灯,在黑暗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桑妮已经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我总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她像尘埃一样,飘忽在我的空间里,正因为她是尘埃,所以无法显得纯粹,总是与我不愿意联系的人联系在一起......在茶楼里,易容为什么那么激动?从我们谈话的内容看,她没有任何激动的理由,她平时也不是一惊一乍的风格,为什么一提到给我介绍女朋友的事情,她显得那么慌乱、紧张,甚至不能自持愤然离去?而此前,她不也说把小何介绍给我吗?
难道......
我不愿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因为我觉得那是卑鄙的。我相信冉带有那么卑鄙,却不相信易容会有那么卑鄙。
但是,我总也忘不了易容的眼神,那充满哀怨的眼神......
13
我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周五的下午,易容奇怪地下了一道命令:让小何回去休息,我顶替小何值班。
对此,小何显然没有准备,她的脸上是看不出任何表情来的,所有的诧异都反应在她的双手上。我早就发现,一遇到让她激动和沮丧的事情,她的手就颤抖。由此,我判断小何是一个赌徒,我认识的好几个赌徒,激动时,都有双手发抖的毛病。
我无所谓,偶尔加班,也可以部分消解我的寂寞。但我对小何的反应很有兴趣。她一直没回话,双手却越抖越厉害。对此,易容带着鄙夷的神情看了她一眼,就视而不见。小何看来实在克制不住了,因为双手的颤抖带动了她全身的肌肉跳起舞来。她终于冷冷地问:"冉经理同意了吗?"
"为什么要冉经理同意?"易容显得有些恼怒,声音虽然不大,精巧的脖子上却蹦出几条暗绿的筋脉。
"他是总经理,"小何理直气壮地说,"我直接受他的领导,这是以前说好的。"
"可是现在情况变了!"易容大声说。
小何的脸色依然平静如水,可她双腿的抖动却把凳子弄得哗哗啦啦响。她终于站了起来,冲出屋子。
十几分钟之后,她回来了,提起手袋,一声不吭地下班了。
易容长叹一口气,轻声对我说:"最近,公司的帐目很混乱......关键是,公司里的许多秘密都泄漏出去了。不知你听说没有,那家被我们挤垮了的公司,又东山再起,准备在我们隔壁开一家地板代销公司。我通过各种办法窃取他们的情报,发现他们计划中的许多作法,都是借鉴我们的经验。"
这么说来,易容是在怀疑小何。
这是不公平的。小何没有管理帐目,因此,公司里的帐目乱得就像世界大战,也与她没有丝毫牵连;至于带子公司的所谓经验,无非是暗箱操作,行违法乱纪之事,无半点秘密可言,因此也说不上泄漏。
"如果你们是在怀疑小何,"我说,"我觉得没有依据。"
"依据是有的,关键是去找,"易容说。
强盗逻辑。
"这就是你不让她加班的理由吗?"
易容道:"不让她像跟屁虫一样跟着我,是冉带的意思。"
"我是不是要替换她的角色?"
易容老半天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用纸巾擦额头上的汗。
"既然这么不信任她,"我说,"你为什么想到要让她作我的女朋友?"
易容的脸色由红变白,并轻轻地咬着嘴唇。
"如果你想让我替换她的角色,我是决不会干的。我从来没有在这么重要的问题上被人怀疑过。"
"谁怀疑你了?"易容玉容惨淡,委屈地说。
"今天不怀疑,明天就会怀疑的。"
"谁怀疑你了......"易容声音哽咽。
她坐在大班台的对面,离我不过一两米的距离,可是,我却看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哭了。
不知不觉之中,天已黑透,楼道里早无人声,我们办公室也没开灯。
开关在易容的那一边,我走过去开灯,易容一把抱住了我。
"不要,"她说,"就这样,就这样......"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一只猫。搂抱桑妮的感觉一直留在我的心里,这时候,怀里突然变成易容,就像刚刚打过篮球突然过来打乒乓球,晃晃惚惚,把握不住。
当我回过神来,一把将易容推开了。
"请你自重,冉带夫人!"说完,我快速离开了办公室。
可是,当我跑下楼,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又返身回去。
易容已开了灯,面容凄惶,也是准备离去的样子。见我回来,她猛地一怔。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说,"那天,冉带说你们要给我介绍的女人并不是小何,可他执意不告诉我是谁,你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吗?"
易容把手袋往桌上一放,淡淡地说:"像你这种冷口冷面冷心肠的人,告诉你也没用。"
"你们......你和冉带......该不是合伙把你推荐给我吧?"
易容脖子一昂,提起手袋,生硬地说:"请你出去,我要关门了。"啪地关了灯。
我堵在门口,怒火中烧。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受到了面前这个女人和冉带的侵犯,我敏感地意识到他们是在强行把我拉入他们制造的漩涡之中,填塞他们的漏洞。而这整个过程,都与另一个女人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个女人就是桑妮!
"桑妮是不是在你们的掌握之中?"我几乎是呐喊了。
逼到我面前的易容,面色突然发青,连眼光也是青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