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们说易容在吞并冉带,这是不公平的。我以前也有这种想法,可现在我完全改变过来了。事实上,这家公司要是没有易容的上下周旋,根本不可能有今天的气象。在我的眼里,易容不仅是内当家,还是公司的外交部长。凡是有了麻烦事,全部由她出面,她的能力和胆魄,公司里所有员工无出其右。质检也好,工商也好,只要来人,都是易容出面交涉,那些拿着国家的工资却不为国家认真办事的家伙,夹着公文包,在易容的牵引下,装模作样地寻视一番,就在划了很多横隔的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公司里是否出销假货,水货,走私货,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就不识货,但凭我的直觉,肯定不会干净。这条街上惟一的竞争对手破产之后,冉带曾经洋洋自得地说,做生意如果太老实,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让别人拆牌子。可那些坐在权威位置上的国家工作人员都说没有假货,老百姓能怎么着?更何况,他们检查的时候,神情那么庄严,你能不相信他?他们在本子上记下之后,就随冉带和易容去了高级酒楼。在酒楼里他们是不是还严肃,冉带和易容恐怕也不知道,只有酒饱饭足之后陪他们的小姐才会知道。
在这整个过程中,冉带都是一个摆设,所有应答的话,都是易容说出来的。这可能是她和冉带的计谋,因为那些下来检查的人,都是男人,女人应付男人,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不管怎样,易容付出了心血,她必须时刻开动脑筋,随机应变。
她不仅要应付主管部门,还要应付客户。做生意的人,最怕的,最烦的,是客人退货,可谁也免不了。凡遇到这种情况,冉带如丧考妣,易容却能春风化雨,让客人怒气顿消,并坚信他所购买的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最多换一种品牌,差价多退少补。易容在办公室对那个影子似的女子说,退货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客户到其他地方去买,破坏了公司形象,损害了公司声誉。
这么说来,决不能说易容在吞并冉带。那次通夜长谈之后,我总是以研究的目光去看这个女人,越来越觉得她身体里有一种埋伏起来的力量。而她的这种力量,有效地支撑起了这家公司,支撑起了冉带的体面。
当我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我突然想:易容坚持把我留下来,大概有两个目的,其一,她深知我的为人,对权利和金钱,我都不感兴趣,我不会与她争夺天下,换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其二,她已经预感到我会对她改变看法,将来某一天,说不定我会成为她的见证人,具体见证什么,她恐怕早已了然于心,而我却是糊里糊涂的。这种疑虑没有任何依据,却坚锐地切入我的意识,我隐约地觉得自己还可能成为别人利用的对象。
数日之后,这种想法就不再是疑虑,而是现实了。
下晚班之后,易容悄声对我说:"还欢迎我吗?"
我懂她的意思,是问我她能不能够在晚饭后去我家里。我无心拒绝。我实在是缺乏朋友,一回了家,就陷入孤独寂寞的汪洋大海,电视可以暂时让我忘却因为无聊带来的烦忧,可是太庸俗,大多数节目庸俗得无以言说,仿佛导演们在比试着看谁能拍出庸俗到家的片子;电脑很久没有打开了,也就是说,我很久没有写"小说"了。
可是,我终于还是拒绝了她。
这完全怪她的眼神。她说过那句话,见我不言,面向窗口的那女子也还没有回过头来,就直勾勾地看着我,她的眼神像一个诱人的漩涡,想把我拽进去。我觉得这眼神很无耻,它侵犯了我的尊严,便摇头回绝了。
但我们还是在一家茶楼见了面。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易容说,"我想把小何介绍给你。"
我的脑子里陡然升起钢筋铁壁似的戒备,脸上浮起嘲讽的笑意。
"你放心,她决不会是第二个桑妮。"
我觉得我高估了易容,她其实一点也不聪明。
"天下的男人多的是,你要嫁祸于人,也不必老瞅着我不放。"
我是认真的,没想到她哈哈大笑。她笑起来真美,脖子上游动的筋,纤毫毕露,证明她的皮肤很薄,很细腻。"人家是想嫁人,你却说是嫁祸!"她无所顾忌地点着我的脸,"你真有意思!"
我也笑了,但笑得很节制。
"就是说,你不愿意了?"
"我只希望这话头也没提起过,因此说不上愿意不愿意。"
她垂下眼帘,之后轻轻抬起,闪烁地看了我一阵,才以耳语似的声音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恨你干什么?"
"我觉得,"她犹豫着说,"你心里还装着桑妮。"
我奇怪地笑了一下。我被她击中了,显得心虚气短。
双方沉默一阵,她说:"算了吧,我们不说这事。我也是顺便说起的。我今晚上找你,是另有事情跟你商量。"
这就是她处理问题的方法,总是把最重要的事情首先提出来,如果道路受阻,就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把另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抬出来,让你相信她的真诚。
"是这样,"她接着说,"公司想弄一篇大版块的宣传文章,冉带的意思是请外面的人写,我看不必,你一直舞文弄墨,写这样的文章易如反掌,因此,我想劳你的大驾。至于发表的媒体,你不用管,我们已经联系了一家很有名的大报。"
我当时的真实感觉就是反胃。我的确没有发表过一个标点符号,但是,要我写这样的吹捧文章,哪怕在标题下面署一万个"白天"我也不干。我一想到"带子公司"的名字在我电脑里出现,就觉得委屈了我那台新崭崭的很好使的伙伴。
尽管她很有兴致,我却没心情跟这个漂亮的女人磨蹭,起身告辞了。
那篇文章还是请人写出来了,标题叫《腾飞吧,带子!》。
作者竟是张从武!
见到这个名字出现在这样的文章标题下面,我差点呕吐。
11
这些日子,我老是咀嚼着我以前那位女同事的故事,咀嚼着桑妮的母亲跟易容的爷爷的故事。
这种阴郁的情绪如果持续下去,我必将变成一个废人,这是毫不含糊的。可是,我就像一辆无人驾驶快速飞跑的车。这段时间,一回到书房,我就在书架上寻觅喜欢的著作,拿出一本,刚刚翻开,又放了回去。每一本书都是一种压力,因为书里的人生与我无关。我成了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动物,空落落的,轻飘飘的,独自彷徨于四野静寂的森林里,找不到食物,也找不到伴侣。可是,不读书是不行的,只有书对我才是忠实的。我特意去了一趟书店,想寻找一种能把我叫醒的声音。这是一家小书店,里面摆满了时尚杂志,此外,最多的就是张从武的小说,肥肥瘦瘦的共有五六本。看到张从武的名字,我就想起《腾飞吧,带子!》的标题,并自然而然地想起冉带,想起易容,想起桑妮......我的心在不停地收缩,我能够透过胸腔看到它收缩的样子。当我的痛感缓解之后,我是坐在店员的椅子上了,当时,我站在书架前,捂着胸口蹲了下去,脸青面黑,大汗淋漓,他就把我抚起来,抚到他的椅子上,招呼两个购书的人,掐了我的人中和虎口。
我呆呆地坐了好一阵,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剧烈的反应。当我从另一家书店买了几本跟我年龄相当的年轻作家写的畅销书回到屋子之后,我才慢慢的回过神来。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电视,耳朵里却传来电视里的笑声,歌声,器乐声。在这混杂的音响里,我悄然变形,变成了一个高挑而丰腴的女体。我庄重而不死板,活泼而不轻佻,一边看电视,一边把右手的中指放进嘴里,像小孩似的轻轻地咂,激动也罢,快乐也罢,苦闷也罢,都从咂手指的轻重反应出来。我总是穿得很随意,很大方,露出美丽的脖子,雪白的酥臂,又决不授人以柄,诱人以色......
我变成了桑妮!
桑妮使用过的那间卧室,也就是我们准备作洞房的那间卧室,我从来没有进去睡过,而是在书房搭了一张小床。那间卧室是桑妮的,我往床上一坐,也觉得是对她的亵渎。我依然把她最喜欢的那张床单铺在床上,隔十天半月,扯下来清洗一次;她喜欢倒着睡,也就是把枕头放在床槛的另一头,我也这样给她保留着;她喜欢开着床头的那颗小灯,因此,我让那颗灯夜夜亮着。有天夜里,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大风,风从远处吹来,挟裹着星星和月光的寒气,直扑人们的梦里。我猛然翻下床来,无所顾忌地冲进桑妮的卧室,为她盖上被子。床上是空的,我没有悲伤,只有无尽的惆怅和寂寞。
在这个家里,我几乎从未与桑妮同吃一顿饭。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我的痛苦,否则,每当我拿起碗筷,她就会浮到我的面前来。
我不知道桑妮现在何方,她没有回成都的家里,重庆又找不到她的影子,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她还吃得上饭吗?(她还我的钱,我依然放在电视柜里,我每天都去看一次,多么希望它们在不断地减少!)我一想起男同事那个去南太平洋开饭馆的朋友,想起他因麻风病死去的妻子,就不寒而栗,就觉得整个文明世界倒退到了洪荒的时代。当然,他也给予我一种冥冥中的命运的召示,无可逃避,无法选择,甚至带着某种温暖的情愫......而桑妮多么不同啊,她既没有那份超凡脱俗的力量,她心中的故乡也不是无人走过的道路,不是蛮荒,而是她的母亲带给她的往事!然而,往事不收留她,将她无情地抛弃在现实里,可她的现实如此虚弱,如此不堪一击,如此不具有真实感!
由于这个缘故,我尽量吃得俭仆。冉带给我的工资不低,我有房子,父母不需要我的钱,随着时光的流逝,他们越来越认为我与他们的血缘关系只是一个误解,我的固执和怪异与他们格格不入,于是,他们两人结成同盟,对我的孝心实行残酷的封锁。因此,我可以吃得好一些,但是,当真有美味的食品摆在面前,我就心口绞痛,无法下咽。
夜深了,寒气上来,我关掉电视,为桑妮盖好被子之后,进了书房,拿起一本新买的书来,让它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
12
冉带不需要我,可易容仿佛越来越需要我了。当然,跟广告公司或媒体联系一类的事情,她是决不会让我参与的,但是,她在着意将我引入她与小何的关系之中,这是非常明显的。不知道她在茶楼里曾向我提起的事情,是否向小何提起过,近些日子,小何看我的眼神,我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她本是一个缺乏性格的姑娘,面部平板,这样的人,时不时用有力的眼神看你一下,你就觉得她别有深意。我认为她的智力是不够发达的,冉带派遣她去与易容较劲,如果易容真有什么叵测的心思,结局只能是一个。可是,那家破产公司的人,为什么说这个女人厉害?
不管她愚笨也罢,狡黠也罢,我对她没有兴趣,对她们的整个关系更没有兴趣。
没想到冉带也插进来了,并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
那天下班之前,易容说:"白天,你等一会儿行吗?"
"有事?"
"冉经理有话跟你说。"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他什么时间来?"
"马上就到了。他到外面办事去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五分钟之后就到了。"
易容的眼睛虚虚的,可她的瞳仁在使劲地盯着我。那一刻,我觉得她的瞳仁像一条忧伤的河。
冉带是在半小时之后才回来的,那时候,小何已经离去,办公室里只剩下易容和我。冉带一进来就嚷道:"小何呢,小何哪去了?"
易容告诉他,小何已经下班了。冉带不再追究,好像那一句只不过表示他对小何的关心。"我们出去吃顿饭吧,"他说,"老朋友了,共事这么久,从没一起吃过一顿饭。"
对冉带如何引领我进入我从未去过的高级酒楼,如何以一个大款的姿态,在自持的高傲中引领我吃那些从未听说过名字更不知吃法的玩意儿,我不想描述。我所吃的食物越是精美,桑妮在我眼里就越是落魄,当冉带把五百元一小碟的菜夹一箸在我碗里的时候(到底是什么菜,我至今也不清楚),我迅速跑进洗手间,吐得翻江倒海。我一边狂吐,一边想象着桑妮此时的处境,她好像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拄着比自己长得多的竹棍,行乞于闹市之间,或者在遥远的异国他乡,蓬头垢面地为人做工,还要受到野蛮人的欺辱。我的泪下来了。因为呕吐自然流出的泪水,和因为情感激发出的泪水,结成亲密的伙伴,共同清除我心中的郁结。
吐过了,流过泪了,我就像洗了澡一样,轻松了许多。冉带和易容肯定从我的脸和眼睛里知道了一切,他们是怎样看待的,我一点也不关心。
我没有吃冉带夹的菜,别的什么也没有吃。对此,我没作出任何解释。
去了另一家茶楼,几口清茶入喉之后,我才好了些。
易容看着我,眼睛依然是虚虚的,但充满了怜爱。是的,是怜爱。我永远忘不了她那时候的眼神。也是在那里,我发现了自己的软弱。我没有爱情,没有妻子,而且急遽地瘦了下来。看到易容怜爱的目光,我还认识到自己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低着头。
我竟这么可耻!
当我抬起头来,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冉带和易容,我发现易容看穿了我的情绪,冉带却像没事人似的,很响地喝下一口茶,像所有沉迷于口福的人一样,用纸巾抹了抹肥厚的嘴唇,又下意识地拍了拍鼓胀胀的肚皮,大口大气地对我说:"白天,你是不是应该找个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