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的目光温柔至极,像奶醪一般充满了生动而甜美的诱惑。我突然发现这目光与桑妮在滨江公园那块蘑菇状石头上看我时何其相似!这两个女人,传承了同一条血脉,却都想从那条血脉中挣扎出来,为此,她们在血脉流向深处的地方爬上岸来,展开残忍的搏斗。这是多么奇异的现象。
不过,我很快清醒过来。我并不计较易容扑到我怀里故意让冉带抓住我把柄的丑恶勾当,但是,我无法不计较是她逼走了桑妮!如果没有易容的出现,桑妮会有安定的生活,甚至会收获幸福的内心。母亲的梦想,将一直笼罩着她的灵魂,她会在母亲逝去的清梦里度过一生的时光。可是,易容撕开了尘封的窗帘,强行把她赶到阳光普照的地方,使她像一只遭到突然袭击的兔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毙命于血腥的路口。易容惊扰了她的梦,却不给她冷静选择的时间,因而让她无从适应......
作为我,曾经是桑妮的恋人和丈夫,而且至今为她的命运深深忧虑的精神上的情人,无法接受她对手的邀请,尤其在这个时候。
我低头喝咖啡,易容在静静地等候着我。轻音乐丝丝缕缕地浸过来,冰冷的泉水一样,凄寒的月光一样,漫过我的额头。
"走吧......"
易容的声音像从音乐的波纹上爬过来的一片树叶,带着暮秋的气息和生命的哀婉。
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坐上出租车,我就闭上眼睛。对即将面临的一切,我不想思考,也没有精力思考。
谁知,她却把我带到了带子公司的办公楼前!此时,办公楼里已没有一个人,整幢楼房像蛰伏着的一只巨大的蜥蜴。
"什么意思?"
"请你不要以先入为主的目光来看我,"易容说。这时候,她早已由咖啡馆里的灰姑娘变成了高傲的白雪公主。屈辱的恶浪从我的胃里翻腾上来。"你应该想到,"易容接着说,"我一样是受害者,而且比桑妮的伤痕更深。"
如果理智一些,她说得并不错。她家以几辈人的代价,而且是最为现实的代价,来与一个陈旧的梦进行抗争。
她进了大楼,然后把我引入恍若隔世的公关部办公室。
她没有急于开灯,而是摸黑在桌面上收拾什么。
"冉带,冉带!快滚出来!"我狂吼道。
易容啪地把灯打开,匪夷所思地看着我,"我知道你误解了,"她小声而痛心地说,"昨天是他偶然撞上的,与阴谋无关。"紧接着,她小而灵巧的嘴唇一撇,"哼,跟他一起策划阴谋?"
然后,她取出一串钥匙,打开了一面墙!是的,是一面墙,整道门就是一面墙!我相信,不仅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小何也不知道,连冉带也不可能知道!
她只把墙开了小小的一条缝,因而里面显得黑咕隆咚。她站在那里,望着我,像来自虚无的巨大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肩头上,使她的腰微微弓着,脸挣得发乌。
灯光迷离了,我的眼前,出现了广漠无边的黄沙荒草。
这时候,屋子里传来垂危的呻吟声!
我的神经一紧:难道......
我发现易容紧紧地闭着双唇,脸色慢慢变得惨白,眼神却由幽黑而淡青,由淡青而浅灰,由浅灰而血红!
如此景象,我在哪里见到过?
我努力回忆,可是,我的思路完全被堵塞了,有关过去生活的一切细节,全都化成了茫茫苍苍的黑夜,留存在我身体上的惟一感觉,便是尖锐的痛感!
疼痛来自我的大腿,来自被桑妮用水果刀捅破的地方。
我的意识哗地一声冲破了锈迹斑斑的闸门。
毫无疑问,桑妮就被关在这面墙里!
我向易容的身边靠近。
"这是不公平的......"
当这声音传进我耳朵的时候,我猛然止步。
"这太不公平!"
恐怖而惶惑的叫喊!......桑妮呀,我是来救你,哪怕你手里的水果刀十次百次地捅进我大腿,我也要把你从黑暗的深渊里救出来。
我大步走到易容身边。
易容一把抱住我,"这是不公平的......"她说,"这太不公平!"她的身体瑟瑟发抖。
我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推开,可是,她的双臂像铁钳一样,紧紧地嵌进我的肉里。而且,她在我的眼里奇迹般地高大起来,丰肥起来,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桑妮!
空气骤然间紧张发热,上好的灯管啪的一声爆裂了。
屋子里一片漆黑。
我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女人,完全跟她融合在一起了。我回到了新婚之夜,回到了桑妮洗澡前那一阵热烈的拥抱之中,我听到桑妮在说:"这是家的味道......"
沉醉,永远都是最危险的信号。黑暗之中,怀里的女人已悄然离开我,扭亮了大班台上的台灯。
我的梦被灯光撕破,看到易容露出残酷的冷笑。
"愿意看一看里面吗?"
我一言不发,猛地拉开了那扇巨大的木门。
空空荡荡。
没有发现什么,比发现了什么给我带来更大的恐惧。
易容勾下腰去,在最底层的角落里,抓出一把雪白的东西来,扔在大班台上。
这是被人使用过的十余张绷带,显然经过了认真的清洗,但仔细察看,会发现绷带上残留的淡淡的血迹。
15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易容把那些绷带锁进隐秘的角落之后,这样问道。
我坚定地沉默着。面前的这个女人,恢复了她娇小的模样,神情的温柔沦肌浃髓,然而,她的用意是残忍的,虽然她还没对我作任何说明,我并不知道这里隐藏的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秘密,但我已经有了可怕的觉悟。我大腿的隐痛不但没有消失,而且在不断加剧--
那样的绷带,我也曾经使用过!
"现在,你可以放心地走了,"易容说,"我想,你看了那些东西之后,离开带子公司,再不会留下什么遗憾了。"
我仔细琢磨她的话。带子公司、绷带、我,三者奇妙地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团迷雾。
要拨开这团迷雾,惟有一把人,便是桑妮。
但我连急于知道谜底的样子也不能做出来,这就等于从冰箱里拿出一包剁碎的排骨,硬掰是不行的,只有放进冷水里,让其慢慢化开,自行分离。
我对那些绷带表现出极不感兴趣的样子说:"你上次让我留下来,就是为了找机会让我看这个?你让我顶替小何周末上班,也是这个目的?"
"不,"易容说,"如果仅仅是这个目的,随时都可以找到机会。我是真正需要你的帮助。"紧接着,她补充道:"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再不能按原定计划行事了......"她的话如同耳语,我是从她口型判断出来的。
一切都过去了,是不是意味着我永远无法知晓这其中隐藏的故事,永远也找不到桑妮?这深沉的隐忧无法使我平静,我带着试探性的口吻说:"事在人为。"
易容的眼里闪过一粒火星,可是,当她意识到我已经注意到那粒火星的时候,她便无所顾忌地掐灭了。"是的,事在人为,"她说,"但是,一切都有代价......"
"如果这份代价必须是我付出的,"我表现得格外谨慎,尽量选择不带刺激性的字眼,"......你认为......我该做些什么?"
她笑了一下。她的笑只表现在嘴角和眼睛里,而且立刻就消失了,只留下意味深长的余韵。
我懂得了,我所提的问题,正是她今晚找我来的真正目的。
"你得接纳另一种爱......一种健康的爱......"她闪烁其词地说,"你必须忘掉过去那一段生活,把自己从往事中拯救出来。"
"怎么解释?"
"我无法用语言解释,我只能用我的整个生命解释!"她明显激动起来了,脸通红,声音提高了许多,"你说我自私也罢,卑鄙也罢,我别无选择,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现!"她把头伏在桌面上,痛哭起来。
我被她深深地感动了。她的情感是在哪一点上拨动了我的心弦,我一时查找不出,只觉得胸腔里一阵乱鸣,使我长时间扭曲的心态趋于和谐。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对我说:
"不仅仅是拯救你自己,还拯救我,拯救你心目中的那位女神......"
夜已深沉,整座城市像退潮的海滩。
我领着易容,走过长长的、比白天空阔十倍的大街,一直走到了滨江公园。
对滨江公园,我一直没有描写过。事实上,作为我和桑妮恋爱时期的主要道具,我应该好好地描写它,可是我说过,我是一个智商不高的人,而且越来越发现自己没有当作家的天赋,因此,一想到描写什么,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而且暗自觉得好笑。我只是想讲一个朴素的故事,讲一段滑出了正常生活轨迹的人生。在此,我只能简单地说说滨江公园,说它的理由,是因为我跟易容一起踏入这片土地,就感到一种来自地心深处的呜咽之声。
顾名思议,滨江公园临江而建。嘉陵江。在山城重庆,嘉陵江的名声和亲和力远远超过长江,就因为它带有地域性和标志性。也由于此,人们有了不平之事,如果非举身赴江不足以冲涮胸中块垒,几乎都愿意选择嘉陵江。在古老的池溪口(据我考证,这里是重庆最原始的码头)一段长长的、渐行渐低的石板街的尽头,是一段冷僻的江面,肥沃的江底,横卧着土著人最发达的根系,平静的江水,回旋着他们最久远的血脉,因此,这里的男女老少,一旦不能承受生活之重,就迈着孤独的步履,垂头从石板街上咚咚咚地走下去,站在江岸,最后望一眼活蹦乱跳的世界,一头扎入江水。
他们要去向祖先哭泣,求得他们的庇护,继承他们死亡的财产。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使那条泛着青光的石板街成了由生而死的桥梁,使生活在石板街两边的人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了二十世纪的最后十年,石板街造反了,它们发出悲愤的控诉,表示不愿意充当这种不光彩的角色。它们的呼声引起了人们的重视,为了让那些走向死亡的人在最后了望世界的时候能够感受人间的温馨和欢乐,并最终打消违背自然的恶念,就在这里建起了一座绵延数公里的狭长的公园。公园像一艘永远搁浅的大船,迅速淡忘了自己的悲哀,以阳光、河风和人们的欢声笑语为粮食,过起了自足自乐的日子。自公园诞生之后,是否还有人跳江赴死,没有任何部门公布过,我也很少关注这方面的传言,因此不敢妄断。
此刻,我和易容站在公园的石栏边,望着大理石一样的江面,默默无语。
我相信,她的内心,也和我一样,正被一把刀子切割着。
我想从沉默中解脱出来,想看到同类的面孔,听到同类的声音,可是,周围看不到一个人。那些人都隐藏到树丛中了,只把款款软语若隐若现地传过来,像夜色和大江一样渺茫。
也像死去的亡灵一样渺茫。
不可捉摸。
易容也与我产生了类似的渴望,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公园里的灯光,透过繁密的树叶照出来,带着苍绿的颜色,反射在易容的目光里,实在不能给人安定柔顺的感觉。
见我没有动静,她独自绕过一道栏杆,向下走去。
这是一排木楼梯,夹在两道石栏之间,踏板呈圆柱形,细得像一根根香烟。据说,这是专为情人设置的楼梯,因为女人在下楼梯的时候,男人必得紧紧搀扶,否则,胆小的女人稍一摇晃,就有从"香烟"之间漏下去的危险。楼梯直通江水的浅处,旁边就是一块巨大的蘑菇状石头。
我跟了上去。易容已下了四五步,我稍作犹豫,赶紧几步,让她抓住了我的手。
人在水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句话的哲理意味,我跟桑妮在一起时从来没体会到,可跟易容一走到楼梯的尽头,这句话就跳进我的脑子。
我们都从水里踏过。我从后面看易容的背影,她像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爬到石头上乘凉的娃娃鱼。她往石头上爬的动作,与桑妮何其相似!月亮不知何时升到了我们的头顶,银盘托空,玉容惨淡,在漆黑的背景上,浮白色的月光只能加深黑暗的深度。使我惊奇的是,易容选定的座位,也是桑妮习惯了的!她黑黑地坐于石尖之上,像一个古老的传说。
我爬上去之后,易容说:"坐吧。"她给我指定了位置,也是我和桑妮在一起时,我习惯了的。
她把头伏在我的膝盖上,我轻轻地搂抱着她。
这是桑妮的动作,也是我的动作。我想尽量清楚此夜非彼夜,却模糊了此人非彼人,一个声音在我灵魂里重复着:此时此刻,躺在你怀里的女人名叫易容,她是桑妮的情敌,她把桑妮赶走了,使她浪迹天涯,下落不明......因此,当易容说:"多想这样靠一辈子......"我没有像对桑妮说的那样:"你的倚靠是我的幸福。"--对易容的呢喃,我选择了沉默,尽管我的手指像江水,在她细密的、发出淡淡清香的发丛中游动。
"多想这样靠一辈子......"易容又说。
她说话的腔调和节奏,跟桑妮一模一样。
我突然有所领悟,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嚼碎"多想"二字上。人们总是对不可能的事情,产生最强烈的渴望,可是,在桑妮不断地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我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幸福是天经地义的,就像有的人生下来就随身带着云梯,使之平步青云,位居高位,有的人生下来就带着泪滴,使之终身抑郁,断绝欢乐,有的人生下来就带着欠单,使之终身贫穷,远离富贵......而我和桑妮,一生下来就带着幸福,我们的幸福在江风江水里融合在一起,变成双倍的幸福。我的情感像滩上的流水,不愿意作片刻的停留......要不然,我也会注意一下她"多想"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