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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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我对你的爱深入长河(2)

第二次是我18岁念英国文学时,在古旧的书上看到王尔德的照片。第一张是他的少年时代,长发的他穿着天鹅绒丝绸,嘴角一抹隐藏起来的笑意,眼窝深邃。第二张里的他歪戴一顶帽子,穿马裤,外面披着斗篷,看起来又英俊又俏皮,那是他在美国讲学的黄金时代,是他还没有遇见波西的时候。20年后,当46岁的王尔德孤单死在异乡的小酒馆时,身边只有他的第一个爱人相伴,而他爱了一生的波西向教会忏悔了自己的同性之爱,回到了侯爵的奢华生活里。王尔德葬在巴黎的拉雪兹公墓,大理石墓碑上被来访者印满了深深浅浅的唇印,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是来自他的百合花王子,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他年少时照片里那一抹带着点邪气带着点不羁的笑。

谁有王尔德那样清醒?他说:“逢场作戏和终身不渝之间的区别只在于逢场作戏稍微长一些。”他说:“什么是离婚的主要原因?结婚。”他说:“我喜欢看戏。与人生相比,戏剧更加真实。”可同样是这个冷眼看生,看死,看人世欲望,看清男女欢爱的他却有着比孩子更乐观的心。他明知道一切爱情都会毁于虚无,他明知道波西的沉默和羞辱代表什么,可他在狱中给他写的书信,5万多字字字深情,字字动人,就像一个从没受过伤的孩子,有再多恨,仍然情不自禁。

我爱着王尔德和他的作品这么多年,以至于我在现实里爱上的男人,也像他。我的男友写诗也写歌,写完代码的下午会抱着吉他给我唱歌,歌声忧伤,眼神迷离。从年少时爱上王尔德的文字开始,男人的才气和忧郁,就变成了我过不去的关。我不是圣人,也没有受虐的欲望,可是当我看见一个干净的灵魂受了伤,我所有的母性和保护欲都被激起,就只想迎上去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让他安全地舔舐伤口,让他在噩梦醒来时可以紧紧抱住我无声地哭一会儿。2014年的跨年夜,我和他拎着十几罐啤酒爬上了房顶去看星星。那晚的北京暖和得像春天,我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喝了一听又一听的啤酒,大醉着拥抱着过完了2013。回到家我们一头倒在地板上,我趴在他耳边对他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我最爱你吗?就是你像婴儿一样在我膝上熟睡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天真和无辜。”

后来读到博尔赫斯评价王尔德,说他有着“不可摧毁的天真”。我想我懂得这种天真的力量和吸引力在哪里,我沉沦在其中太多年了。这世上大约有两种人,实用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前者觉着银行里踏踏实实的存款是好的,首饰盒里闪烁的钻石是好的。后者也许也觉得黄金和钻石不错,但似乎总有些抓不住的虚渺的东西更有吸引力,比如美和星辰,爱与痛苦。

回头看我的青春期,有很大一块是缺失的,我从来没有追过明星,没有攒过钱去听演唱会,不关心八卦周刊里的新鲜绯闻,喜欢的影星也只限于银幕上。现在26岁的年纪,日子依然像过在云里,一双脚不肯落地,不肯老老实实学会算计,什么道理都懂了,还是偏偏要走那条修行一样的路。越是不肯服软,越是在现实里摔得鼻青脸肿。可每次拖着疲惫的心走回家,看到我贴在镜子上的那句话,似乎就又振作起来,小小的身体里也有了力量。那是王尔德说的——“不要虚掷你的黄金时代,不要去倾听枯燥乏味的东西,不要设法挽留无望的失败,不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平庸和低俗。活着,把你宝贵的内在生命活出来,什么都别错过。”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长大,朋友来来去去,我一次次搬家,可床头始终有一本《自深深处》,里面夹着从英国文学课本里剪下来的王尔德小照。它提醒我,无论多少黑暗的日子还等在前面,多少挫败产生于爱情的自私和妒意里,我都要记得,真正的爱深入长河,而对此,我始终应该抱有希望。

不知东方之既白

北方干冷的11月。我和男友处在天天冷战的状态,有一天他拿着本已经旧到往下掉页的《孤独星球》,指着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地名跟我说:“我带你去旅行吧。”我什么都没说,抓了几件衣服就跟着他坐上了去河北沙城的大巴。华北平原天高云淡,冬天凛冽的风直吹进骨头里,一路夕阳不断下沉,像是要跌进万丈红尘。客车飞驰在京张高速上,把我们从北京带到了鸡鸣驿,一个距离北京60公里的小村庄。

中巴车在路中间停下来,司机把我们两个的登山包扔下车,绝尘而去。我环望着四周,全是黄沙,古城的灰色砖瓦在黄昏下映出几分苍凉,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的甘肃戈壁,有点落寞,还有点悲壮。我们两个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各自拿起包背在身上,一前一后往夕阳里走,影子被我们拉得很长。

走到东门城楼下的时候,我们见到了来接我们的当地人。我也不知道男友是在哪里找到的这个人,也不知道这场旅行会是什么样子,我就一直跟着走,听他们聊天说话。这个人姓马,是当地的村长,鸡鸣驿被写进旅行书里之后,他觉得可以赚钱,于是就把家里的一间房子腾了出来当成可以租用的民宿,接待天南海北的游客。他甚至还会讲几句英语,虽然发音不准,但是可以听懂。从城楼口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他家,是农村常见的那种院子,角落里堆着过冬用的玉米,另外一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排啤酒瓶,他说以后还可以换钱。

这种村子的样子在无数中国电影里出现过,红高粱,晒干的玉米秆,挂在镜子旁边的塑料梳子,搪瓷的水杯,蹲在墙根儿下眯着眼睛的老人,一只血统不明冲着生人狂叫的土狗??它们代表了中国8亿人目前或者曾经的生活状态。可是在这里,这些不是符号,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像水和空气一样自然的东西。可男友觉得新鲜得很,他从没有见过北方这样的瓦房,觉得有点像他老家的房子,风格又大不一样。他不停地问东问西,觉得取暖的火炉很好玩,屋子里的土炕很特别,炕上大红的被面更有意思。

把包放下我们就出门到处乱走,村子里静得很,除了几声犬吠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城市里永远不绝于耳的引擎声,钢筋水泥不停施工的发动机声,马路上电梯里公交车上拥挤的人群从早到晚的说话声,那些独自走路的人在默默愤怒、在斤斤计较、在把骨头都要压抑碎的声音??这里都没有。我们还是一前一后地走路,登山鞋上全是沙土。在太阳彻底落山之前我们爬到了城墙上,整个村子被落日染红,家家炊烟袅袅,鸟儿都懒得飞翔。那一刻,离家万里的他,和半年没见过父母的我,都想家了。

我们在城墙上一直站了半个钟头,看着月亮一点一点爬上来。有那么一会儿太阳和月亮同时都在天上,两个星球都沉默不语。我不知道是它们更孤独,还是下面的芸芸众生在忙忙碌碌中更寂寞。他转过身,看着我,慢慢走过来拉起我的手,跟我说:“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