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邓肯前往参观皇家芭蕾舞学校,在那里她看到许多小学生一排一排地站着,正在练习一些令人痛苦的课程。他们需要踮着脚尖站立数小时。这些宽敞的练舞室里,除了墙上挂着一张沙皇的相片外,没有任何美丽或动人的装饰,简直像极了一间囚房。邓肯越来越相信皇家艺术学院是自然和艺术的仇敌。
在圣彼得堡住了一星期后,邓肯转往莫斯科,那里的观众刚开始时并不如圣彼得堡的观众那么热情地招呼她,但是邓肯的表演结束后,她迅速成了莫斯科备受欢迎的舞者之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文章中有这样一段说明:
大约在1905年间,我不记得正确的日期了,我认识了当代最伟大的两个天才,他们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伊莎多拉·邓肯和戈登·克莱格。我在无意间前往观赏伊莎多拉·邓肯的舞蹈发表会,我事先从来不知有这个人,而且没有看过她来莫斯科表演的宣传海报。因此我很惊讶还有不少观众来看她的演出,特别是其中大部分是艺术家或者雕刻家,像马蒙托夫等人。此外,尚有许多芭蕾舞的艺术家和经常来剧院或首度来到剧院的观众共聚一堂。邓肯一开始在舞台上露面,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响,我不习惯看到一个几乎赤裸的身躯在台上舞蹈,因此没有注意也不太明白这个舞者的艺术。第一个节目只引起一些疏落的掌声和小小的口哨声。但是经过几幕成功的演出之后,特别是其中有一节非常感人,我再也无法像其他观众那么漠然,率先鼓起掌来。
中场休息时,我这个伟大艺术家的新信徒,跑到台前去鼓掌,更使我高兴的是,我发觉身边站着马蒙托夫,他正和我做着相同的动作,紧邻马蒙托夫还有一位著名的艺术家、一位雕刻家和一位作家。当观众看到这一群热烈鼓掌的人士中不乏莫斯科著名的艺术家和演员时,他们感到很迷惑。这时嘘声停止了,观众也跟着大声喝彩,接着又不断响起“再来一次”的呼声。当表演接近尾声时,会场已经是一片喧腾的景象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再没有错过一次邓肯的舞蹈会。我之所以很想看到她,无非是受到内心一股艺术感的指使。后来,当我逐渐了解她的舞蹈方式时,我才知道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各种人基于不可知的原因本着自然创作的原则追寻艺术。当他们见面时,便会惊讶彼此的想法竟然不约而同。这便是我和邓肯见面时的情绪。我们似乎在交谈前就已知悉对方的思想。邓肯第一次到莫斯科时,我没有机会和她深交。但是当她后来再到莫斯科来时,她到过我们的剧院,我视她为上宾。这种接待的热忱逐渐扩大,我的同仁都加入接待的行列,因为他们已经认识到她是一个杰出的艺术家而且深深喜爱上她。
邓肯不懂得应用逻辑方法有系统地说明她的艺术。她的想法都是即兴而来的,就像日常生活中许多不期而遇的事。举例来说,有人问到谁是她的舞蹈启蒙者时,她回答说:“舞蹈女神。从我学习站立时便能跳舞。我的一生都在跳舞,世界上所有的人也必须跳舞。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如果有人要阻挠这种行为或是忽略自然赐给我们的天生需要,那都是徒劳无益的。”
那时候,我也在寻找一种创作的动力,演员们未上台前,皆应先为自己的心灵灌上这股原动力。显然,我提出的问题一定令邓肯觉得很厌烦。我常常在她演出或排演时仔细观察她,当她产生灵感时,她的表情会有显著的变化,然后她闪烁的眼神中会透出她心灵上的蜕变。回想我们多次关于艺术的讨论,比较我和她的做法,我发觉我们虽然循着不同的途径,然而最终的目标却是一致的。
这一次,邓肯在莫斯科期间并没有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有过太多交往,就像文章中描写的那样,两个人的交往要延后到1913年。
邓肯这段时间经常到莫斯科的剧院观看各种演出,但是芭蕾舞除外,她还是无法接受这种将心灵和躯体剥离开的艺术。
俄国的食物也给邓肯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鱼子酱。邓肯似乎很喜欢它,甚至觉得在莫斯科这样严酷又多雪的气候里,鱼子酱已经治好了她与索德分开的伤痛。
离开莫斯科后,邓肯前往基辅举行短暂的演出。演出结束,邓肯走出剧院的时候,成群的学生围在剧院的广场,愤怒地和剧院的经理争吵,甚至围住邓肯,不让她通过,直到邓肯答应为他们再举行一次舞蹈会,因为他们付不起剧院的票钱。邓肯很快乐,她觉得自己的艺术对他们的心智有所激励,全世界的学生中再也没有像俄国学生们这么重视艺术和生活理想的了。
第一次到俄国的旅程不得不就此结束,因为邓肯先前另订有合同,必须要在2月间返回柏林。虽然邓肯这次访问的时间很短,但是却给俄国民众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支持邓肯的人和反对者不断发生争执,芭蕾舞迷和邓肯迷甚至还发生过一次决斗。
创办舞蹈学校
邓肯回到柏林后,下定决心要开始成立她梦想中的舞蹈学校。她把这个计划告诉了母亲和姐姐,伊丽莎白对这件事情非常热心。她们立即出发寻找一所适合设立未来学校的房舍。一个星期后,她们在格鲁尼沃尔德区找到一所很大的住宅,这栋住宅先前住着一群工人,她们将它买了下来。
接着,伊丽莎白和邓肯又到商店买了四十张小床,每张床上铺着白棉布的床单,用蓝色的丝带系着。邓肯几乎将这个舞蹈学校布置成了艺术馆。房子中间的大厅里,挂上了一张比真人大一倍的亚马逊女神画像;宽敞的舞蹈室里,则有拉比亚的半浮雕作品和多纳泰罗的跳舞的小孩;在寝室里,也有许多蓝色和白色的拉比亚的婴孩雕塑作品。
所有的画像在他们优雅的举止和形式上似乎都有一股相连的手足之情,好像不同时代的小孩们都会越过时间的藩篱,彼此聚在一起。邓肯希望自己学校里的小朋友们能在这些画像的环绕中学习或舞蹈,这样势必能被这些画像上的孩子们的气质和氛围所感染和熏陶,也会和他们一样欢乐和优雅。这是培养孩子们优美态度的第一步,也将是迈向新舞蹈艺术的第一步。
邓肯还在学校里摆设了各种不同姿态的年轻女孩的画像,有正在健身房里接受各种训练的,有披着薄薄的衣裳奔跑的,还有古希腊祭仪中携手跳舞的。在邓肯看来,这些都代表未来的理想,她希望学生们能受到这些美的意念的感染。
除此之外,邓肯当然也制定了一些训练的标准。首先是体力和柔软度的训练,然后才开始舞蹈训练,必不可少的还有一些艺术上的感染和熏陶。
这些每日的自然训练主要是为了充分发展身上的每一分潜能,以便身体能成为一个完美的媒介,将内心的各种不同情绪循着这一个优美的媒介传达出来。
这些训练的初步工作先由肌肉着手,经过一些必要的体育训练后才开始舞蹈的初步教学。舞蹈的初步学习是先学习一些节奏简单的步法,随着这些简单的节奏缓缓移动,然后配着复杂的节奏学习快步法,接着再按着节奏的某段慢慢跑、慢慢跳。借着这种学习声音旋律的方法,使学生们学习动作的旋律。这些旋律能够组成最复杂和最细腻的结构。不过,这些练习仅是他们学习的一部分,学生们还要打扮得清清爽爽地在运动场、游乐场中运动玩耍,在森林里或草地上自由地跑、跳,直到他们学习到如何借动作轻松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如同其他人应用说话或歌声一样自然。
学生们的学习和观察并不受限于艺术的形式,而是根源于自然的景象。譬如风中的流云、摇曳的树枝、飞翔的小鸟和飘零的落叶,对他们来说都具有特别的意义。他们必须学习用灵敏的心灵去观察周围的每一件事物。他们的心中必须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敏锐的感受,以便与大自然的神秘相契合。这样,他们受过训练的身体才能够和大自然的节律相唱和。
为了募集学生,邓肯在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宣称伊莎多拉·邓肯舞蹈学校将开始招收有天分的儿童,让他们能够接受艺术的训练。学校突然开张,预先并没有妥善的计划、资金和组织,这实在是一个很贸然的举动。葛诺斯知道后几乎疯掉,之前邓肯坚持己见,不肯进行环球演出,跑到希腊住了一年,现在又要停止舞蹈生涯,开办学校。葛诺斯无法理解邓肯的想法。
不久之后,雷蒙德从希腊传回消息,那口井已经吃掉了昂贵的经费。随着时间的流逝,找到水源的可能也越来越小,他们的宫殿仿佛一个无底洞,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填满。最后邓肯没有办法,不得不终止资金上的支持。于是,那座未完成的宫殿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废墟,屹立山顶。
邓肯决定将自己的资金集中,以便为全世界的儿童们创立一所理想的舞蹈学校。她之所以将校址选在德国,是因为那时候,邓肯认为德国是全世界的哲学和文化中心。
报纸上的招生新闻刊登之后,成千上百的儿童们前来响应。校舍旁边的整条街上都挤满了家长和他们的小孩。
邓肯对于如何选择学生显然并没有经过认真的考虑,她当时急于把学校办起来,将四十张小床填满。那时,她录取孩子们或许只因为他们有甜蜜的笑容或是漂亮的眼睛,她并没有考虑他们将来是否能成为舞者。
举个例子,有一次邓肯在汉堡,碰到一个被遗弃的四岁女孩,那是她见过的最安静的小孩。她静静地站在邓肯所在旅馆的大厅里,没有苦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像洋娃娃一样可爱。
邓肯将她带回了柏林。在途中,这个孩子发烧了,是恶性的扁桃体炎。回到学校后,经过三个星期的照顾才将她从死亡边缘救回。救这个孩子的医生叫霍法,他是一位出名的外科医生,也是一个慈善家。他非常支持邓肯创办学校的理想,因此义务充当学校的校医。
霍法医生经常对邓肯说:“这不是一所学校,而是一所福利院,这里的每个小孩都有遗传病,你将会发觉,要照顾他们健康地生活下去,比教他们跳舞还要花费精力。”不难看出,霍法医生的话很有道理,但是当时的邓肯并没有放在心上。
选择学生、组织学校,以及学生们日常的生活占据了邓肯的全部时间,葛诺斯告诉邓肯,世界各地有许多模仿邓肯的舞者得到了本该属于她的财富和声名。这让邓肯多少有些不开心,但并没有影响她目前在柏林的生活状况。每天下午五点到七点,她固定教这些孩子们跳舞。
那时候,邓肯在柏林受欢迎的程度,实在令人不敢相信。大家称她为“圣洁的伊莎多拉”,甚至还谣传生病的人只要来剧院看邓肯的演出,就能不药而愈。因此如果邓肯的演出是在白天,观众们可以看到一种很奇怪的景象:许多病人躺在担架上观赏她的演出。邓肯的演出服仍是一件白色的小舞衣,穿着凉鞋光着腿肚。观众们来看她的演出,似乎是抱着一股虔诚的宗教热忱。
有一天晚上,邓肯离开剧院后,学生们拥着她来到著名的凯旋路。在路的中央,他们要求邓肯做一次演讲。邓肯站在马车上对这些学生们演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伟大的艺术优于雕刻。但是市中心陈列的这些东西是什么?你们是研究艺术的学生,你们不觉得它们是恐怖的吗?如果你们是真正的艺术研究者,现在就必须将那些丑陋的雕像毁坏!艺术?这就是所谓的艺术?不!它们只不过是德皇的幻影。”
这些学生们非常赞同邓肯的看法,并且准备实施行动,假如不是警察及时赶到,他们很可能已经毁掉柏林市区的那些雕像了。
灵魂的伴侣
这一年夏季的某天夜晚,邓肯在柏林演出。她的直觉告诉她,前排观众里有某些特别的人物。表演结束后,有一个身影闪进了她的包厢,然而来人似乎很生气。他一方面称赞邓肯跳得很好,一方面指责邓肯的蓝色布景是盗用了他的创意。邓肯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她从第一场演出开始就使用的布景,什么时候变成别人的创意了。经过一番交谈,来人明白误会了邓肯,但两个人在舞蹈布景方面的不谋而合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个男人叫做戈登·克莱格,他是艾伦·泰瑞的儿子,也是邓肯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一个男人。
当天晚上,邓肯的母亲邀请他与她们一同回家用晚餐。吃完饭,克莱格和邓肯畅谈他对各种艺术的看法。
克莱格的身材高瘦,一张脸酷似他迷人的母亲,但是他的五官更细致。撇开高度不说,他长得有一点女性化,特别是他的嘴唇,既薄又性感。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头,闪烁着一股坚毅的眼神,给人很优雅的感觉,有种类似女人的柔弱。他的手,手指很长,拇指很粗,显示出一些男人该有的刚强和力量。
这一天深夜,长谈结束之后,克莱格带邓肯到波茨坦,只为了在黎明时分到一家克莱格十分推崇的咖啡店喝咖啡。到早上九点的时候,他们返回柏林,在一个朋友那里吃了早餐,并休息了一整天。
傍晚时分,克莱格带邓肯回到他的舞室,他的舞室在柏林市区一栋高楼的顶楼。黑色的地板上了蜡,到处散落着人造的玫瑰花瓣。
这时候站在邓肯面前的是一位灵巧英挺的天才,邓肯无法自制地对他萌生出一股强烈的爱意。克莱格以相同的热情回应了这种爱意。
邓肯一度认为克莱格是她灵魂的另一半,他们之间的爱情超越了世俗所能够想象的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