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下雨的早晨,邓肯乘了一辆马车到车站接他。这位伟大的学者从火车上走下来。他当时已经60多岁,但是身体仍然高大健朗。他留着白头发和白胡子,穿着一件宽松而下垂的衣服,并且还挽着一个绒毡制的手提包。海克尔与邓肯的交往一直止于通信,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这时都立刻认出对方。海克尔用宽厚的臂膀拥住邓肯,大把的白胡子几乎盖住她的脸。他全身焕发出一股健康、强健、智慧的馨香——假若一个人的智慧能用香味来形容的话。
邓肯带海克尔回到“菲利普庐”,她早在房里摆了许多花。然后邓肯冲到瓦格纳夫人的别墅,骄傲地宣称海克尔正在她那里做客,他想前往观赏“巴西佛”的演出。出乎意料,这个好消息得到的响应竟然非常冷淡。瓦格纳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而海克尔则是自达尔文以后最伟大的宗教破坏者。他所阐扬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在瓦格纳夫人的别墅里得不到热烈的认同。不过邓肯很诚恳而直接地向瓦格纳夫人说明了海克尔的伟大思想,以及她对他的崇拜。瓦格纳夫人勉强送给邓肯一张包厢的戏票。
那天下午,在演出中场休息时,邓肯穿着希腊式的舞衣,赤裸着腿和脚牵着高大的海克尔的手一起散步,这种举动令在场的观众震惊不已。
海克尔在观赏演出时非常沉默,直到第三幕邓肯才明白,剧中神秘的气氛根本无法引起他的共鸣。他的心智完全趋于科学化的理性,无法容纳这些传说中的奥秘。
后来,邓肯特意为海克尔举行了一次宴会。邀请到为数不少的贵宾,有刚到拜雷特访问的保加利亚国王费迪南德、德国皇帝的妹妹萨克森梅林公主,以及其他一些艺术家和文学界人士。
邓肯在这次聚会上做了一次演讲,歌颂海克尔的伟大,然后开始以舞蹈向他致敬。海克尔称赞邓肯的舞蹈有如大自然间真理的表现,又说她的舞蹈表演符合一元论,来自一种渊源,并且朝着单一的方向发挥。接着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巴里献唱。这些人在一起吃晚饭,饮酒作乐,一直到天亮才结束。海克尔那天兴高采烈,好像小男孩似的。
第二天早上,海克尔照常一大清早便起身,邀请邓肯陪他一同到山上散步。邓肯答应了,但是不如他那么热心。因为前一夜的狂欢十分疲累,何况海克尔总是在散步的时候,对邓肯评论路边的每一个石头、每一株树和各种不同的地层。
当他们爬到山顶后,海克尔挺拔地立在山上,带着一种嘉许的眼神观望大自然。他背着书架和画具,开始描绘森林以及山丘的岩石。虽然他是一个优秀的画家,然而邓肯认为他的作品里缺乏艺术家的想象力,反而比较像科学家精密的写实。当邓肯向他讲述巴特农神庙时,他最感兴趣的是大理石的成分,以及大理石来自地球的哪一层,反而对邓肯所说的巴特农神庙是希腊雕刻家菲狄亚斯的精心巨作等事漠不关心。
有一天晚上,邓肯和一些朋友在瓦格纳夫人的别墅里聚会,忽然接到保加利亚的费迪南德国王要来拜访的消息。全体宾客都起立敬礼,但邓肯依旧优雅地靠在沙发上。费迪南德国王并没有在意这些,反而立即朝邓肯走过来,坐在她旁边,开始谈论他对古希腊文化的强烈喜好。邓肯告诉他,自己梦想创立一所学校以便带动古希腊文化的复兴。费迪南德国王非常兴奋,他大声说:“这是一个很可爱的想法,你可以到我在黑海的宫殿来,将学校设在那里。”
晚餐时,邓肯与费迪南德国王的谈话达到高潮,费迪南德国王接受了邓肯的邀请,答应稍后会找个时间到“菲利普庐”与她共进晚宴。费迪南德国王没有食言,果真到“菲利普庐”和邓肯以及她的朋友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邓肯逐渐将费迪南德国王视为一位引人注目的诗人、艺术家、理想者和高贵的知识分子。
后来,费迪南德曾多次到“菲利普庐”拜访,他与邓肯谈论艺术,常常忘记了时间。这一度在拜雷特引起轩然大波。“菲利普庐”有许多沙发、凳子、玫瑰色的灯,又经常在夜晚传出阵阵高歌,并可以看到有人舞蹈的影子。附近村庄里的人认为这里是邪恶的殿堂,是一座真正的女巫的住屋,并将他们的聚会渲染成某种“秘密仪式”。
邓肯还在这里认识了一些军官,他们经常邀请邓肯早上和他们一同去骑马。邓肯穿着希腊式的舞衣和凉鞋,不戴帽子,让长发在旷野里飘扬。从“菲利普庐”到演出的剧院有一大段距离,于是邓肯便向其中一位军官买一匹马来代步。但是这匹马不太容易驾驭,它时常使性子刁难邓肯。比如自动地停在路旁的酒馆,因为那些军官们经常在里面喝酒,它的四只脚牢牢地钉在地上不肯移动,直到它的前主人的朋友们笑着走出来,并且护送邓肯一程。我们可以想象邓肯在大庭广众面前的窘态。
当《唐怀特》再次上演时,邓肯身着透明的舞衣舞动在一群穿着粉红色芭蕾舞衣的女孩中,这举动引起了不少批评。最后连瓦格纳夫人也失去了支持邓肯的勇气。她让女儿送一件衬衣到邓肯的包厢,希望邓肯将它穿在薄纱下,但遭到了邓肯的拒绝。邓肯说:“要我跳舞就要尊重我自己所选择的服装,否则免谈。”
之后,人们陷入了一场讨论,讨论邓肯裸露光滑的皮肤是否合乎道德。邓肯对这些不置一词。
夏天结束时,索德前往外地做一次巡回演讲。邓肯也为自己安排了一次旅行。她离开拜雷特,到德国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她的第一站是海德堡,当时索德正在这里对他的学生们发表演说。邓肯也聆听了这次演说。索德以一种抑扬顿挫的语气对学生们谈论艺术。当他演讲到一半时,突然提到邓肯的名字,并且告诉那些男孩子们,一种崭新的艺术形式被邓肯从美国带到欧洲。他对邓肯的赞美令邓肯觉得有些不安,却又很快乐和骄傲。那天晚上,邓肯为这群学生舞蹈,然后他们拥着她在街上游行。最后,邓肯和索德站在旅馆的台阶上,接受学生们的崇拜和爱戴。海德堡的每一家商店的窗口都挂着索德的画像,每家商店也都发售邓肯的一本小书《未来之舞》,他们两人的名字经常被连在一起。
离开海德堡之后,邓肯继续她的旅行。但是,浓烈的思念一直笼罩着邓肯的情绪。她开始变得毫无食欲,经常出现昏眩感。后来更是经常在夜里听到索德呼唤她的声音。
回到拜雷特之后,邓肯的状态一直如此。熟悉邓肯的观众开始为她的羸弱而焦虑,并且谈论她日益消瘦的原因。邓肯常常吃不下也睡不着,经常眼睁睁躺到天亮。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消除这份痛苦。
这种坠入深渊的折磨,直到她的经理为她带来一份前往俄国表演的合同时,才告解脱。圣彼得堡离柏林只有两天的车程,但是一越过国境,好比是跨入另一个不同的世界。越过俄国的国境后,大地被整片的白雪和一大片森林所覆盖。皑皑的雪地无穷地延绵下去,透骨沁心的寒气,似乎要将邓肯的热情冷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太远,邓肯幻觉中索德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邓肯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从车窗跳了出去,赤裸着身体在雪地里奔走,全身都被冰凉的雪气所笼罩。她不知道这样的梦代表着什么,当然,我们也无从得知。
俄国的震撼
邓肯乘坐的火车因为风雪的侵袭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二小时,凌晨四点才到达圣彼得堡。当邓肯步下火车时,车外的气温大约在零下十度。邓肯二十多年来从没有到过如此寒冷的地方。
没有人来接邓肯,她只能让女仆留下来看管行李,独自乘着一辆单马的马车前往旅馆。途中,邓肯看到了一幕恐怖的画面,多年之后回忆起那个画面她依然觉得十分震惊,她说即便是爱伦坡描写的任何可怕的情景也比不上当时的那种气氛恐怖。
邓肯在马车上远远地看到一长列队伍,颜色是黑的,气氛悲伤凝重。那是一些人吃力地抬着棺材,很多棺材,一个接一个。马车夫将车速缓缓降慢,躬着身体在胸前画十字架。邓肯问车夫怎么回事。邓肯并不懂俄文,但是车夫试着用手势向她解释,这一批死者全是工人,他们几天前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下在冬宫前被射杀。这就是俄国十月革命之前著名的冬宫请愿事件,它发生在1905年1月。事件的起因是工人们生活困难,前往冬宫请求沙皇援助,但是被沙皇政府下令枪杀。邓肯叫马车夫暂时停车,她望着面前经过的队伍,默默地为这些可怜的人祈祷。
这一幕场景对邓肯的影响很大,如果没有看到这些,她以后的道路可能会有所不同。那一刻,站在这列连绵不尽的队伍前,那种悲恸使得邓肯暗自发誓,一定要设法解救这群被蹂躏的百姓。她想到自己之前沉浸在爱情的痛苦中难以自拔是多么的幼稚和无知,跟这样一出悲剧相比,自己在爱情上的失落又算得了什么呢?邓肯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艺术似乎在社会改革面前并没有什么用处,她开始思考怎样借助艺术来帮助苦难的人们,来实现社会的变革。到了旅馆之后,邓肯倒在床上狠狠地哭了一场,她必须借助眼泪发泄心里因为之前看到的场景而产生的无法消弭的悲哀。
稍晚一些时候,圣彼得堡一个剧院的经理带了一束花来看望邓肯。
两天之后的夜晚,邓肯开始在圣彼得堡的上流人士面前表演。那些人看惯了芭蕾舞华丽的演出和奢侈的布景,转而再看邓肯这个年轻女孩的舞蹈,你可以想象他们的惊讶。邓肯那一天穿着网状的舞衣,在一片蓝色的布景前舞着肖邦的曲子,用自己的灵魂契合肖邦的精神!当第一幕结束时,观众席迫不及待地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邓肯想着那天早上看到的出殡队伍,和着肖邦那悲伤的音乐,将内心的情绪完全宣泄出来。
第二天,有一个相当迷人的小女人来拜访邓肯,她穿着一件黑貂皮的大衣,戴着一副钻石耳环和一条珍珠项链。她自称就是俄国的舞蹈家金斯基,她特地代表俄国的芭蕾舞界前来邀请邓肯当天晚上到歌剧院欣赏她们的表演。过去在拜雷特时,邓肯经常遭到芭蕾舞者的奚落和憎恨。他们甚至还故意在邓肯舞蹈的地毯上撒了许多大头钉,使她的脚受伤。如今,俄国芭蕾舞者对她的这种转变使邓肯又惊又喜。
晚上,他们派一辆铺满皮垫很温暖的豪华马车来接邓肯到剧院,邓肯被安排坐在最前端的包厢,包厢里摆着鲜花、糖果,还有三个住在圣彼得堡的富家少爷。邓肯依旧穿着白色的舞衣和凉鞋,和这群奢华的贵族聚在一起可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邓肯向来很反对芭蕾舞,她认为那是一种虚伪又做作的艺术,甚至在邓肯的观念里,它已经偏离了艺术的范围。但是,这一晚,当邓肯看到金斯基好似仙女一样在舞台上轻飞快舞时,也不得不为她喝彩,她那完美的姿态已经超出人类所能做出的一切造型,反而更像一只轻盈的小鸟或蝴蝶。
中场休息时,邓肯看到很多美丽的女人共聚一堂,她们穿着露肩的晚礼服,身上戴满珠宝,由一群穿着体面的男士们陪着。这一幕歌舞升平的豪华景象和那天早上邓肯看到的送葬场景天差地别。邓肯觉得很讽刺,面前这些人和其他国家的所谓贵族有什么不同呢?
表演结束后,金斯基邀请邓肯到她的宅邸用晚餐。邓肯在她家遇到了迈克公爵。当邓肯向他诉说想要为平民儿童办一所舞蹈学校的计划时,他显得很惊讶,而且似乎不太明白邓肯的话。
几天后,俄国的芭蕾舞者保罗娃邀请邓肯观赏她的芭蕾舞。邓肯依然不能接受芭蕾舞违反艺术和人类情感的动作,但是她为保罗娃的精彩演出而热烈喝彩。
演出结束后,他们到保罗娃家吃晚餐,她家比金斯基家来得朴素,但却同样高雅。邓肯坐在两个画家巴克斯特和邦洛斯中间。在这里邓肯还第一次认识了戴格希里夫,她和他热烈地讨论邓肯心中的舞蹈艺术和芭蕾舞的缺点。
那天晚上巴克斯特为邓肯画了一张素描,这张肖像画现在收在他的画册里。画上的邓肯样子十分端庄,卷松的长发斜披在一边。巴克斯特也谙于命相学,那天晚上,他帮邓肯看手相,发现她的手心有两个十字形的手纹。他对邓肯说:“有一天你将会盛名载誉。不过你会失去最亲爱的两个人。”当时,邓肯对这个预言并没有在意,多年之后,它却真的应验了。
晚餐后,精力充沛的保罗娃再度跳舞娱乐宾客。那一晚,邓肯和其他人凌晨五点才离开她家,临走时,她又邀请邓肯早上八点半来看她工作。邓肯实在是很疲倦,所以整整迟到了三个小时。
整整一天,邓肯看着保罗娃穿着一片薄纱站在平台上,做出各种很严格的芭蕾舞动作。旁边有一位老绅士抱着小提琴为她配合节拍。后来,邓肯才知道这位老绅士就是鼎鼎大名的佩提帕斯。
邓肯承认,保罗娃的技艺惊人,那是她无法做到的。她的身体结实似铁,柔软似胶。她美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坚毅的神情。她的动作连贯,一刻也不停。她的训练方式好像要让躯体的活动完全脱离心智的控制。这是邓肯一直反对的,她一向认为躯体是反映心灵和精神活动的媒介物,二者合为一体才是真正的舞蹈艺术。
午餐时,保罗娃脸色苍白,坐在餐桌旁几乎不能进食任何食物或饮品。下午,保罗娃将邓肯送回旅馆,然后前往皇家剧院参加一幕预演。
邓肯倒在旅馆的床上昏沉沉睡去的时候,还在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一个芭蕾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