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佛罗伦萨后,杜斯住在一家豪华旅馆的皇家套房,邓肯他们则住进附近一间小旅馆。杜斯和克莱格开始初次的正式讨论时,邓肯在讨论中扮演翻译的角色,因为克莱格听不懂法文或意大利文,杜斯则连一句英文也不会讲。邓肯发现自己处在两个伟大的天才之间,左右为难,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敌对的态度。邓肯希望能促使他们快乐和融洽,因此说了一些善意的谎言。即便如此,邓肯也看出来,他们不可能携手合作。
杜斯表演的是易卜生的作品《野鸭》,在第一幕中,易卜生描写道“旧式而舒适的房间”,克莱格想将它改变成类似埃及神殿的样子,有极为高阔的天花板,墙壁尽量往后移。唯一不似埃及神殿的是一个大大的四方形窗户。在易卜生的描写中,从窗户看出去有一片古意盎然的林荫大道,然而克莱格却喜欢将庭院的尺寸改为十米宽,十二米长。从窗口看出去是一片热闹的景象,有黄色、红色、绿色,就像摩洛哥的某些画面。如此的改变根本不是旧式的庭园。
杜斯看起来不太满意地说:“我知道那是一个小窗户,根本不可能变成大的。”
克莱格听了,用英文大吼着说:“告诉她,我痛恨任何一个女人干涉我的工作!”
邓肯谨慎地将他的话翻译出来:“他说他很尊重你的意见,只要你高兴,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然后,又转向克莱格,向他解释杜斯的意见:“艾伦娜·杜斯说,由于你是一个伟大的天才,因此她不打算对你的布景提出任何建议,只要你喜欢她便同意你。”
这些对话经常持续好几个小时。邓肯渐渐地对这种善意的曲解感到很厌烦,而且觉得很疲惫。她的健康情况有一点走下坡路,这种烦闷的会谈影响了她的身心康复。但是一想到空前的艺术表演将要展开,想到《野鸭》,想到克莱格将为艾伦娜·杜斯设计出完美的布景,邓肯觉得自己的这点小牺牲是很值得的。
克莱格开始把自己关在剧院里,面前摆着数十桶油漆和一把大刷子,他亲自粉刷背景,因为他觉得意大利的工人们无法和他沟通。他找不到适当的布幕,便用帆布一块一块地接缝起来。克莱格日以继夜地待在剧院里,很少想过要出来或吃饭。如果不是邓肯每天中午送午餐过去,他可能就没有任何东西可吃。克莱格还下了一道命令:“要杜斯离剧院远一点,不准她到剧院来,如果她来了,我就马上搭车离开。”
然而杜斯却充满好奇心,很想看看剧院里头在干什么。邓肯只能设法拖住她,和她一同到公园去散步,观赏那些可爱的塑像和珍贵的花草。总之,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去剧院。
布景终于完成了。邓肯按照约定的时间前往拜访杜斯,并且带她到剧院。杜斯的情绪既紧张又兴奋,邓肯很害怕她这种情绪会突然爆发出来。
在前往剧院的途中,邓肯也非常紧张,几乎说不出话来。邓肯阻止杜斯从后门进去,她要别人特地打开前门,领杜斯从前门进入一个包厢。这是一段漫长的等待,邓肯感到莫名的困扰,因为杜斯不断地说,“窗户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这是哪一幕的布景?”
邓肯不得不紧紧握住她的手,并且不停地拍拍她的手背说:“再过一会儿——你马上就会看到,再忍耐一下。”但当邓肯一想到那个小窗户已经被放大到不成形时,就不由得没有信心起来。
经过几小时的等待,杜斯的脾气快要爆发时,布幕终于缓缓升起。
邓肯几乎不知该如何来描述呈现在她们眼前的那种令人极度惊喜的场面。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可爱迷人的景致。广大蔚蓝的天空,表现出天体的和谐和无边的高度。每个人的心灵几乎都被吸引到窗外的世界,窗外并没有小的林荫,而是一大片无垠的天空。这片蔚蓝的天空吸取了人类一切的思想、凝思,以及尘世间的愁苦。窗外融和着他的得意、他的欢乐以及他的想象的奥秘。这就是易卜生笔下的起居室吗?不知道易卜生看了会作何感想,或许他会像邓肯一样——默默无语、出神忘我。
杜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为这样美丽的布景所震撼。然后,她开始赞叹这项艺术工作,她的情绪特别兴奋,拉着邓肯走出包厢,走过黝暗的走廊,爬上舞台的台阶,然后高声喊着:“戈登·克莱格!过来!”
克莱格从舞台的侧翼走出来,看起来就像一个害羞的小男孩。杜斯兴奋地拥抱他,接着又说了一大串意大利话来赞美他,由于她说得太快了,邓肯根本来不及翻译给克莱格听。
克莱格得到了这样的认可,似乎并不像邓肯和杜斯那么激动,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邓肯理解这就是他情绪激动的一种表示。
杜斯叫所有的工作人员集合。她热情地对他们赞扬克莱格的才华,并宣称自己以后的演艺生涯将会一直和克莱格合作下去。然后,又滔滔不绝地批评近代艺术的趋向、近代化的布景,以及演员生命和职业的概念。
邓肯当时很快乐,她想象着艾伦娜·杜斯将在克莱格的配合下展现她迷人的技艺。她想象着克莱格的前途很光明,剧院的艺术也会蓬勃兴起。但是,邓肯明显忽略了一点:人的意志是很薄弱的,特别是女人。而杜斯也只不过是一个女人,虽然她有卓越的天才——以后的事实印证了这一点。
《野鸭》上演的首夜,一大群热情的观众挤满佛罗伦萨的这个剧院。当布幕缓缓升起时,全场发出了一阵赞叹声。这是很自然的反应。直到很久以后,在佛罗伦萨的艺术界人士都还记得《野鸭》首度上演的盛况。杜斯穿着一件白色的袍子,宽大的袖子在两旁摇曳生姿。她精彩绝伦的演出,完美地配合着周围的线条和光线。她不停地变换姿势和动作。她的演出好比一个女预言家在宣读伟大的预言。
演出结束后,他们怀着激昂的情绪离开剧院,克莱格显得非常兴奋。他看到自己眼前的光明远景,为艾伦娜·杜斯从事一连串伟大的奉献,他现在颂扬她就如同从前厌恶她那么激烈。只可惜,这一晚是唯一的一次,杜斯在克莱格的布景前展露她的表演天才。
兴奋的情绪平静下来后,有一天早上邓肯到银行去,发现她的存款所剩无几。宝宝的出生、舞蹈学校的开支,以及这次到佛罗伦萨的费用,将她的全部积蓄用完了。邓肯自然得设法补救,这时候,圣彼得堡的一位剧院经理寄来一份邀请书,问她是否准备好再度前往俄国表演,同时还附了一份在俄国巡演的合约。
因此,邓肯离开了佛罗伦萨,把宝宝托付给金斯特照顾,独自搭乘火车前往圣彼得堡。我们可以想见,对邓肯而言这是一段多么痛苦的旅途。这是她首次和宝宝分离,而且离开克莱格也令她很难过,再加上她的健康状况时好时坏。宝宝还没有完全断奶,有时候邓肯必须用吸乳器将发胀的奶水吸出来。所有这一切都令邓肯痛苦不堪。
当邓肯再度面临覆满厚雪的大地和森林时,她心里有些不自信了。她已经忽略自己的舞蹈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然而热情的俄国观众仍然如往日那般热烈地欢迎邓肯,甚至包容她在舞蹈时所出的差错。
病痛的折磨
邓肯十分挂念在佛罗伦萨的亲人,因此这次的俄国之行被尽量缩短。邓肯接下一份合约前往荷兰演出,因为到荷兰去将使她更接近她的学校以及她渴望见到的朋友们。
在阿姆斯特丹登台的第一晚,邓肯觉得有一阵很奇怪的痛楚袭上来。表演结束后,她体力不支,昏厥在台上,最后被人抬回旅馆,一连数星期,邓肯枕着冰袋躺在一间阴暗的房间里。医生说邓肯得的是神经炎,当时的医疗条件对这种病束手无策。接连几个星期,邓肯无法吃任何东西,只能被喂一些混着鸦片的牛奶,整天神智模糊不清,昏昏沉沉地睡着。
克莱格急忙从佛罗伦萨赶来照顾邓肯。他陪邓肯住了三四个星期,还充当她的看护,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封杜斯打来的电报,上面说她正在尼斯演出《野鸭》,布景不太合适,希望克莱格能马上过去。
这时候,邓肯的身体有所好转,克莱格便动身前往尼斯。邓肯看到这张电报时,突然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她没有到那里充当翻译,缓和他们之间的冲突,不知道这一次的合作还能否顺利进行下去。
克莱格在某天早上到达尼斯的一家剧院,在里面发现他的布景被分割为两半,不过这件事情杜斯事先并不知情。克莱格看到自己在佛罗伦萨呕心沥血的作品被切断,被糟蹋,自然变得极端愤怒。更糟糕的是,他立刻冲到台下对着站在台上的杜斯大吼:“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他咆哮着对她说:“你破坏我的作品,你毁灭我的艺术!亏我曾经还对你抱着那么大的期许!”
他丧失理智地继续吼下去,直到杜斯被激得怒不可遏,她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么无礼的态度。后来她告诉邓肯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男人,从来没有人用这种方式对我说话。他用六尺多高的身躯挡住我,双手交叉、愤怒地说出那些话。从来没有人敢在我面前那么放肆,我气愤到极点,指着门对他说,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这两个人的合作到此画上句号。
邓肯到达尼斯时,身体非常虚弱,是被人从火车上抬下来的。
杜斯并没有因为和克莱格的不愉快而迁怒于邓肯,她住在邓肯附近的旅馆,同样生病在床。她派人送来许多安慰邓肯的短笺,同时还请她的医生过来看望邓肯。这位医生不但很细心地照顾邓肯,后来也成为邓肯的好朋友。邓肯的复原期很长,她的心情总是被一些莫名的苦痛所纠结。
这时候,邓肯的母亲赶来照顾她,金斯特也带着宝宝来和她们团聚。宝宝的身体很健康,而且一天比一天漂亮。她们一同搬到曼特波隆,住在一栋光线充足的别墅里,邓肯又逐渐恢复了元气。然而生活的压力却越来越沉重,为了应付生活的开销,邓肯没过多久又到荷兰去做巡回演出,尽管她仍然感到很虚弱,而且精神不振。
在身体遭受很大折磨的同时,最近一段时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邓肯的精神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了,她已经无法忍受和克莱格一起生活,她明白他们的分开是注定的。但是同时,她又害怕失去他,舍不得结束这段感情。
要和克莱格在一起就必须放弃自己的艺术、人格,甚或是全部生命;若是和他分开,又要面临一连串沮丧和悲伤的吞噬,邓肯从没有面临如此两难的抉择。
晚上,邓肯经常幻想克莱格爱上了其他女人,这些想象不断勾起邓肯的怒意和颓丧。她无法工作,无法跳舞。
邓肯知道必须解决这种情况。无论是克莱格的艺术,还是她的艺术,都不可能被放弃。也许只有时间能够慢慢解决这个问题。
邓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人,叫毕姆。邓肯邀请他一同前往俄国做一次漫长的旅行。阿姆斯特丹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邓肯和毕姆先乘车到乡间。
那是一个多雾又寒冷的夜晚,大地呈现一片茫茫雾气。车行走在运河边上,很危险。凌晨两点钟,他们终于到了车站,住进一家旅馆。第二天早上,他们搭快车前往圣彼得堡,邓肯从没有哪一次旅行像这次一样充满快乐,还带着一点类似私奔的刺激感。
毕姆笑口常开,经常蹦蹦跳跳,他的单纯令邓肯得到了短暂的快乐。这种快乐使得邓肯一步步脱离绝望的深渊,避免了精神崩溃的悲惨结局。在毕姆的影响下,邓肯开始尝试忘掉忧郁,生活在无牵无挂和快乐的那一刹那。邓肯的舞蹈也充满了新的生命力和欢乐。
也就是在这时候,邓肯编成了“短暂的音乐”,这是俄国的观众们很喜欢的一个舞曲,每天表演都要重复跳五六次。这首舞曲是毕姆给她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