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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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南宋豪放词风的强音(3)

3、在登高怀古时,也有不同。辛弃疾的词,怀古内容占大部分,他的怀古是为了抒发亡国之恨,恢复愿望十分强烈,打回老家的情绪高昂。他往往借缅怀古代先贤豪杰来自比,并且情绪沉郁,通常是深陷英雄不测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如《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以廉颇自况,表达了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摸鱼儿》中,借陈皇后失宠,感叹自己遭排挤的不幸。在他的怀古词作中,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而苏轼的怀古之作,多为登临抒怀,他往往赞叹古代显赫达人,随手拈出古代英雄,然而并不一味沉潜其中,而是通过对他们的缅怀瞻仰,指出他们的显赫仅是一时,在人生长河中仅为一瞬,在人类社会的发展中也仅是昙花一现。什么功名利禄,在苏轼看来,都是过眼烟云,他是用超然洒脱的思想境界去对待人与自然、人与历史发展关系的,表现了超然世外的旷达。辛弃疾却不是这样,辛弃疾的功名思想较重,他的骨子里深潜着积极入世思想,力求用自己的才华去匡时济世,一方面说明他的才干超群,另一方面又说明他的顽强自负,信念坚定,儒家思想浓重,但现实与自己理想的矛盾,使他又转入悲愤之中。苏轼是时而入世,时而出世,时而飘逸,现实中如果畅达,他就积极入世,现实与理想产生矛盾之后,他就自适,又转向出世,这种思想与他的儒释道的统一有直接关系。在二人心目中的人物、题材、事物都有其个性在。

4、在写醉酒与隐逸这一题材中,认识也不同。辛弃疾也赞美隐逸生活,但字里行间透露的是被逼无奈,于心不甘的痛苦情绪。在他描写醉酒的词中,也歌颂酒精带来的欢乐畅快,但清醒之后往往是苦中之痛,如他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梦中,也是醉中,意气风发,豪迈无比,“剑”“灯”“号角”“弓”“马”极尽渲染之能事,那火热的战斗生活,那驰骋疆场的英雄壮举,心情是如此痛快豪迈,但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表现的又是无可奈何的痛苦。《西江月·遣兴》一词“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去!”这首词作者使用滑稽诙谐之语来抒严肃庄重之情感,上片是酒后狂语,表现的是对现实的不满,壮志难酬的苦衷,下片用拟人手法来写人与松的对话,一个酒徒形象栩栩如生的表现出来了,这就是他的性格和无法自拔的痛苦心情的直接流露。苏轼酒后则不是这样,醉后是“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完全是一副超然旷达之心态,有牢骚,也有激愤,但牢骚之后是隐逸的洒脱情怀,是那样潇洒超然物外,是那样的乐观自适,随缘旷放。对田园生活的态度上,二人也有不同表达。苏轼把它当作远离是非的乐土,“一任刘玄德,相对卧高楼”(《水调歌头》),“求田问舍笑英豪,自爱湖边沙路免泥行”(《南歌子》),这种对田园乡村生活的向往显然是发自内心的,与辛弃疾的“休说鲈鱼堪鲙,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截然不同的。可见,二人经历不同,性格不同,品格不同,其词风当然就有诸多不同。

三、南宋其他豪放词人

在辛弃疾的影响下,南宋豪放词队伍壮大,风气为之一振,著名的有陈亮、刘过、刘克庄、刘辰翁、蒋捷、文天祥、陆游等。陈亮自幼好学,才气纵横,是著名的主战派,与辛弃疾是好友,词风上又十分接近。他自述写词“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他写词“不作一妖语、媚语”,其词的题材内容大多都是抗金救国,敌我形势,用兵策略,投降苟安,苦闷情怀之类,他填词是为了抒发自己的抱负,披露自己的内心情怀,决不是遣兴娱宾,以酒助乐,正如他自己所言:“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也就是说,他填词是把其当作施展才能的一个平台或工具,否则不足以展示自己的远大理想和美好愿望。他学习了辛弃疾的创作理念,以议论为词,以散文填词,将经史子集中的语言熔铸于词中,并时有方言土语,豪放雄浑,不可遏制,激越慷慨,气势过人。他的《水调歌头》《满江红》《念奴娇》《贺新郎》等等都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作。特别是《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表现了无与伦比的浩然正气,主张恢复中原,反对议和,表现的是铮铮豪壮之骨,信念无比坚定专一。具有振臂高呼,号令天下之势,给人们以极大的鼓舞和战斗力。陈廷焯说:“同甫《水调歌头》云:‘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精警奇肆,几于握拳透瓜,可作中兴露布(檄文)读,就词论则非高调。”。这首词奇警有力,震撼人心,是众人公认的,但说“非高调”,则有失公允,什么是高调,缠绵悱恻之词就是高调吗?合于艳科规范就是高调吗?我看未必。我觉得此词与辛弃疾同调同势,与岳飞的《满江红》有异曲同工之妙。作者认为:“大凡论不必做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故大手之文,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富;不为险怪之辞,而自然典丽。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不善学文者,不求高于理与意,而务求于文采词句之间,则亦陋矣”,由此可知,陈亮词重理与意的结合,无形中就加大了议论的成分,感情充沛,借古论今,理性深远,气势纵横驰骋,他的《念奴娇·登多景楼》与辛弃疾的《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一样,表现了抗敌救亡,恢复中原的英雄气概,有着大无畏的赤胆忠心,分析形势和策略条理清晰,层层转换,慷慨激昂之势一泻千里,无法遏制,令人振奋,时刻跳动着一颗滚烫的心。

刘过也是这一时期辛弃疾的追随者,“少有志节,以功业自许,博学经、史、百氏之书,通知古今治乱之略,至于论兵,尤善陈利害”。力主抗金,曾屡次上书朝廷,均未采纳,仕途不畅,怀才不遇,终身布衣,但侠肝义胆的精神十分旺盛。他生性豪爽,被称为“平生以气义憾当世”的“天下奇男子”,词作篇篇皆是歌颂抗金,发泄胸中郁闷不平之气。慷慨昂扬,痛快淋漓,不受任何约束,大有一吐为快的情致。他的《贺新郎》《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或大谈兵事,或对抗金英雄的歌颂,他的《唐多令》先写景,后抒情,抒发了壮志未酬的感慨,情景交融,耐人寻味,据传此词一出,“楚中歌者竟唱之”。刘辰翁一连和了七首,周密则因词中有“重过南楼”之语而易词调名为《南楼令》,可见此词在当时影响之大,流传之广。

从风格上更接近辛弃疾,比陈亮有过之,他的《沁园春》:“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来晚,且此徘徊。’”这首词写来十分新颖,构思奇巧无与伦比,他把白居易、林逋、东坡三大诗人各具特征的相聚一处,在谈诗,在交会,并把自己与辛弃疾也穿插其中,与三位古人相会,有点狂放傲视,让人惊愕,但他做到恰到分寸,令人无法攻评,可谓大手笔也。他学辛弃疾的创新,不步别人之后,散文化,引用故事、诙谐风趣的词风确实与辛弃疾不分伯仲,据说,当辛弃疾看到这首词后十分欣赏,“致馈数百千,竟邀之去”(《桯史》)。这种形式灵活,自如推移安排,幽默情趣着实让后人喜爱。把自己穿插古人中,又把辛弃疾也贯穿其中,二人与三古人形成了前所未有的聚合,这是一个别具一格的会晤,也是二人在古人中寻求知音同调的相会。这种写法只有刘过一人,他人是不可复制或模仿的。辛弃疾就是一个善于创新,走出新路的人,而刘过在创新上又超过了辛弃疾,说明了古人的创新意识之强,追求艺术形式美的无止境,正是这种精神才使我国艺术宝库不断丰富和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