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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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文集十七

哀辞祭文

祭田横墓文

贞元十一年九月,愈如东京,道出田横墓下,感横义高能得士,因取酒以祭,为文而吊之,其辞曰:

事有旷百世而相感者,余不自知其何心;非今世之所稀,孰为使余歔欷而不可禁?余既博观乎天下,曷有庶几乎夫子之所为?死者不复生,嗟余去此其从谁?当秦氏之败乱,得一士而可王;何五百人之扰扰,而不能脱夫子于剑铓?抑所宝之非贤,亦天命之有常。昔阙里之多士,孔圣亦云其遑遑。苟余行之不迷,虽颠沛其何伤?自古死者非一,夫子至今有耿光。跽陈辞而荐酒,魂仿佛而宋享。

欧阳生哀辞

欧阳詹世居闽越。自詹已上皆为闽越官,至州佐县令者,累累有焉。闽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鱼之乐;虽有长材秀民通文书吏事与上国齿者,未尝肯出仕。

今上初,故宰相常衮为福建诸州观察使,治其地。衮以文辞进,有名于时,又作大官,临莅其民,乡县小民有能诵书作文辞者,衮亲与之为客主之礼,观游宴飨,必召与之。时未几,皆化翕然。詹于时独秀出,衮加敬爱,诸生皆推服,闽越之人举进士繇詹始。

建中、贞元间,余就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闻詹名闾巷间,詹之称于江南也久。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闻詹名尤甚。八年春,遂与詹文辞同考试登第,始相识。自后詹归闽中,余或在京师他处,不见詹久者惟詹归闽中时为然,其他时与詹离率不历岁,移时则必合,合必两忘其所趋,久然后去。故余与詹相知为深。

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气醇以方,容貌嶷嶷然。其燕私善谑以和,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十五年冬,余以徐州从事朝正于京师,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将率其徒伏阙下举余为博士,会监有狱,不果上。观其心,有益于余,将忘其身之贱而为之也。呜呼,詹今其死矣!

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若詹者,所谓以志养志者欤!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虽詹与其父母,皆可无憾也。詹之事业文章,李翱既为之传,故作哀辞,以舒余哀,以传于后,以遗其父母而解其悲哀,以卒詹志云。

求仕与友兮,远违其乡;父母之命兮,子奉以行。友则既获兮,禄实不丰;以志为养兮,何有牛羊。事实既修兮,名誉又光;父母忻忻兮,常若在旁。命虽云短兮,其存者长;终要必死兮,愿不永伤。友朋亲视兮,药物甚良;饮食孔时兮,所欲无妨。寿命不齐兮,人道之常;在侧与远兮,非有不同。山川阻深兮,魂魄流行;祀祭则及兮,勿谓不通。哭泣无益兮,抑哀自强;推生知死兮,以慰孝诚。呜呼哀哉兮,是亦难忘!

题哀辞后

愈性不喜书,自为此文,惟自书两通:其一通遗清河崔群,群与余皆欧阳生友也,哀生之不得位而死;哭之过时而悲;其一通今书以遗彭城刘君伉。君喜古文,以吾所为合于古,诣吾庐而来请者八九至,而其色不怨,志益坚。

凡愈之为此文,盖哀欧阳生之不显荣于前,又惧其泯灭于后也。今刘君之请,未必知欧阳生,其志在古文耳。虽然,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古之道,不苟誉毁于人;刘君好其辞,则其知欧阳生也无惑焉。

独孤申叔哀辞

众万之生,谁非天邪?明昭昏蒙,谁使然邪?行何为而怒,居何故而怜邪?胡喜厚其所可薄,而恒不足于贤邪?将下民之好恶与彼苍悬邪;抑苍茫无端而暂寓其间邪?死者无知,吾为子恸而已矣!如有知也,子其自知之矣!

濯濯其英,哗晔其光。如闻其声,如见其容。乌虖远矣,何日而忘!

祭穆员外文

於乎!建中之初,予居于嵩;携扶北奔,避盗来攻。晨及洛师,相遇一时;顾我如故,眷然顾之。子有令闻,我来自山;子之畯明,我钝而顽。道既云异,谁从知我;我思其厚,不知其可。于后八年,君从杜侯。我时在洛,亦应其招。留守无事,多君子僚;罔有疑忌,维其嬉游。草生之春,鸟鸣之朝;我辔在手,君扬其镳。君居于室,我既来即;或以啸歌,或以偃侧。诲余以义,复我以诚;终日以语,无非德声。

主人信谗,有惑其下;杀人无罪,诬以成过;入救不从,反以为祸。赫赫有闻,王命三司;察我于狱,相从系缧。曲生何乐,直死何悲;上怀主人,内闵其私;进退之难,君处之宜!

既释于囚,我来徐州;道之悠悠,思君为忧。我如京师,君居父丧;哭泣而拜,言词不通。我归自西,君反吉服;晤言无他,往复其昔。不日而违,重我心恻。

自后闻君,母丧是丁;痛毒之怀,六年以并。孰云孝子,而殒厥灵!今我之至,入门失声。酒肉在前,君胡不餐;升君之堂,不与我言。于乎死矣,何日来还!

祭郴州李使君文

维年月日,将仕郎守江陵府法曹参军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故郴州李使君之灵。

古语有之:“白头如新,倾盖若旧。”顾意气之何如,何日时之足究!

当贞元之癸未,惕皇威而左授;伏荒炎之下邑,嗟名颓而位仆。历贵部而西迈,迩清光于暂觏;言莫交而情无由,既不贾而奚售!哀穷遐之无徒,挐百忧以自副;辱问讯之绸缪,恒饱饥而愈疚。接雄词于章句,窥逸迹于篆籀;苞黄甘而致贻,获纸笔之双贸;投《叉鱼》之短韵,愧韬瑕而举秀。

俟新命于衡阳,费薪刍于馆候;空大亭以见处,憩水木之幽茂。逞英心于纵博,沃烦肠以清酎;航北湖之空明,觑鳞介之惊透。宴州楼之豁达,众管啾而并奏;得恩惠于新知,脱穷愁于往陋。辍行谋于俄顷,见秋月之三彀;逮天书之下降,犹低回以宿留。念睽离之在期,谓此会之难又;授缟纻以托心,示兹诚之不谬。倘后日之北迁,约穷欢于一昼;虽掾俸之酸寒,要拔贫而为富。

何人生之难信,捐斯言而莫就;始讶信于暂疏,遂承凶于不救。见明旌之低昂,尚迟疑于别袖;忆交酬而迭舞,奠单杯而哭柩。

美夫君之为政,不桡志于谗构;遭唇舌之纷罗,独陵晨而孤雊。彼憸人之浮言,虽百车其何诟;洞古往而高观,固邪正之相寇。幸窃睹其始终,敢不明白而蔽覆。神乎来哉,辞以为侑。尚飨!

祭薛助教文

维元和四年岁次己丑后三月二十一日景寅,朝散郎守国子博士韩愈、太学助教侯继,谨以清酌之奠,祭于亡友国子助教薛君之灵。

呜呼,吾徒学而不见施设,禄又不足以活身;天于此时,夺其友人。同官太学,日得相因;奈何永违,只隔数晨;笑语为别,恸哭来门。藏棺蔽帷,欲见无缘;皎皎眉目,在人目前。酌以告诚,庶几有神。呜呼哀哉,尚飨!

祭虞部张员外文

维年月日,愈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亡友张十三员外之灵。

呜呼,往在贞元,俱从宾荐;司我明试,时维邦彦。各以文售,幸皆少年;群游旅宿,其欢甚焉。出言无尤,有获同喜;他年诸人,莫有能比。倏忽逮今,二十余岁;存皆衰白,半亦辞世。外缠公事,内迫家私;中宵兴叹,无复昔时。如何今者,又失夫子!懿德柔声,永绝心耳。

庐亲之墓,终丧乃归;阳喑避职,妻子不知。分司宪台,风纪由振;遂迁司虞,以播华问。不能老寿,孰究其因;托嗣于宗,天维不仁。酒食备设,灵其降止;论德叙情,以视诸诔。尚飨!

祭河南张员外文

维年月日,彰义军行军司马守太子右庶子兼御史中丞韩愈,谨遣某乙以庶羞清酌之奠,祭于亡友故河南县令张十二员外之灵。

贞元十九,君为御史;余以无能,同诏并踌。君德浑刚,标高揭己;有不吾如,唾犹泥滓。余戆而狂,年未三纪;乘气加人,无挟自恃。

彼婉娈者,实惮吾曹;侧肩帖耳,有舌如刀。我落阳山,以尹鼯猱;君飘临武,山林之牢。岁弊寒凶,雪虐风饕;颠于马下,我泗君咷。夜息南山,同卧一席;守隶防夫,觝顶交跖。洞庭漫汗,粘天无壁;风涛相絰,中作霹雳;追程盲进,马风船箭激。南上湘水,屈氏所沈;二妃行迷,泪踪染林;山哀浦思,鸟兽叫音。余唱君和,百篇在吟。

君止于县,我又南逾;把盏相饮,后期有无。期宿界上,一夕相语;自别几时,遽变寒暑。枕臂欹眠,加余以股,仆来告言,虎入厩处,无敢惊逐,以我马蒙去。君云是物,不骏于乘;虎取而往,来寅其徵。我预在此,与君俱膺;猛兽果信,恶祷而凭。

余出岭中,君俟州下;偕掾江陵,非余望者。郴山奇变,其水清写;泊砂倚石,有遌无舍。衡阳放酒,熊咆虎嗥;不存令章,罚筹猬毛。委舟湘流,往观南岳;云壁潭潭,穹林攸擢。避风太湖,七日鹿角,钩登大鲇,怒颊豿;脔盘炙酒,群奴余啄。走官阶下,首下尻高;下马伏涂,从事是遭。

予征博士,君以使已,相见京师,过愿之始。分教东生,君掾雍首,两都相望,于别何有。解手背面,遂十一年;君出我入,如相避然;生阔死休,吞不复宣。

刑官属郎,引章讦夺;权臣不爱,南昌是斡。明条谨狱,氓獠户歌;用迁澧浦,为人受瘥。还家东都,起令河南;屈拜后生,愤所不堪。屡以正免,身伸事蹇;竟死不升,孰劝为善!

丞相南讨,余辱司马;议兵大梁,走出洛下。哭不凭棺,奠不亲單;不抚其子,葬不送野;望君伤怀,有陨如泻。铭君之绩,纳石壤中;爰及祖考,纪德事功;外著后世,鬼神与通;君其奚憾,不余鉴衷!呜呼哀哉,尚飨!

祭左司李员外太夫人文

维年月日,某官某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某县太君郑氏尊夫人之灵。

胄于茂族,配此德门,克成厥家,享有全福。为妇为母,再朝中宫,捂绅推荣,宗党是则。某等幸随令子,同服官僚;庶展哀诚,式陈醴牢。尚飨!

祭薛中丞文

维年月日,某官某乙等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亡友故御史中丞赠刑部侍郎薛公之灵。

公之懿德茂行,可以励俗。清文敏识,足以发身。宗族称其孝慈,友朋归其信义。累升科第,亟践班行。左掖南台,共传故事。诗人墨客,争讽新篇。羽仪朝廷,辉映中外。长途方骋,大限俄穷。圣上轸不憋之悲,具僚兴云亡之叹;况某等忘言斯久,知我俱深。青春之游,白首相失,来陈薄奠,讵尽哀诚!呜呼哀哉,尚飨!

祭裴太常文

维年月日,愈等谨以庶羞清酌之奠,敬祭于故太常裴二十一兄之灵。

朝廷之重,莫过乎礼,虽经策具存,而精通盖寡。自郊丘故事,宗庙时宜,大君之所旁求,丞相之所卒问,群儒拱手,宗祝醉心;兄皆指陈根源,斟酌通变,莫不允符天旨,克协神休。至乎公卿冠昏,士庶丧祭,疑皆响答,问必实归。从我者足为轨仪,异我者无逃指笑;动为时法,言比古经。独立一朝,高视千古,而又驱驰朋执,黾俛宗亲。檐石之储,常空于私室;方丈之食,每盛于宾筵;赠必固辞,求无不应。孰云具美而不永年!某等早接游从,实钦道义,致诚薄奠,以诀终天。呜呼哀哉,尚飨!

潮州祭神文五首

其一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差摄潮阳县尉史虚己以特羊庶羞之奠,告于大湖神之灵。

愈承朝命,为此州长,今月二十五日至治下。凡大神降依庇贶斯人者,皆愈所当率徒属奔走致诚,亲执祀事于庙庭下。今以始至,方上奏天子,思虑不能专一,冠衣不净洁,与人吏未相识知,牲糈酒食器皿粗弊,不能严清,又未卜日时,不敢自荐见。使摄潮阳县尉史虚己以告,神其降监,尚飨!

其二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清酌股受气包脩之奠,祈于大湖神之灵曰:

稻既穟矣,而雨不得熟以获也;蚕起且眠矣,而雨不得老以簇也。岁且尽矣,稻不可以复种,而蚕不可以复育也,农夫桑妇将无以应赋税继衣食也。非神之不爱人,刺史失所职也。百姓何罪,使至极也!神聪明而端一,听不可滥以惑也。刺史不仁,可坐以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划劙云阴,卷月日也。幸身有衣,口得食,给神役也。充上之须,脱刑辟也。选牲为酒,以报灵德也;吹击管鼓,侑香洁也;拜庭跪坐,如法式也;不信当治,疾殃殛也。神其尚飨!

其三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柔毛刚鬣清酌庶羞之奠,祭于城隍之神。

间者以淫雨将为人灾,无以应贡赋供给神明,上下获罪罚之故,乃以六月壬子,奔走分告乞晴于尔明神。明神闵人之不辜,若飨若答。粪除天地山川,清风时兴,白日显行,蚕谷以登,人不咨嗟。惟神之恩,夙夜不敢忘怠。谨卜良日,躬率将吏,荐兹血毛清酌嘉羞,侑以音声,以谢神贶。神其飨之!

其四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遣耆寿成寓以清酌少牢之奠,告于界石神之灵曰:

惟封部之内,山川之神,克庥于人,官则置立室宇,备具服器,奠飨以时。淫雨既霁,蚕谷以成,织妇耕男,忻忻衎衎:是神之庥庇于人也,敢不明受其赐!谨选良月吉日,斋洁以祀,神其鉴之。尚飨!

其五

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大湖之神。

惟神降依兹土,以庇其人:今兹无有水旱雷雨风火疾疫为灾,各宁厥宇,以供上役;长吏免被其谴。赖神之德,夙夜不敢忘。谨具食饮,躬斋洗,奏音声,以献以乐,以谢厥赐,不敢有所祈。尚飨!

袁州祭神文三首

其一

维年月日,袁州刺史韩愈谨告于城隍神之灵。

刺史无治行,无以媚于神祇,天降之罚,以久不雨,苗且尽死,刺史虽得罪,百姓何辜?宜降疾咎于某躬身,无令鳏寡蒙兹滥罚。谨告。

其二

维年月日,袁州刺史韩愈谨以少牢之奠,祭于仰山之神曰:

神之所依者惟人,人之所事者惟神。今既大旱,嘉谷将尽,人将无以为命,神亦将无所降依,不敢不以告。若守土有罪,宜被疾殃于其身;百姓可哀,宜蒙恩闵。以时赐雨,使获承祭不怠,神亦永有饮食。谨告。

其三

维年月日,袁州刺史韩愈谨以少牢之奠,祭于仰山之神曰:

田谷将死,而神膏泽之;百姓无所告,而神恤之;刺史有罪,而神释之:敢不有荐也。尚飨!

祭柳子厚文

维年月日,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亡友柳子厚之灵。

嗟嗟子厚,而至然邪?自古莫不然,我又何嗟!入之生世,如梦一觉;其间利害,竟亦何校?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惟!

凡物之生,不愿为材;牺尊青黄,乃木之灾。子之中弃,天脱善羁;玉佩琼琚,大放厥辞。富贵无能,磨灭谁纪;子之自著,表表愈伟。不善为斫,血指汗颜;巧匠旁观,缩手袖间。子之文章,而不用世;乃令吾徒,掌帝之制。子之视人,自以无前;一斥不复,群飞刺天。

嗟嗟子厚,今也则亡;真临绝之音,一何琅琅。遍告诸友,以寄厥子;不鄙谓余,亦托以死。凡今之交,观势厚薄;余岂可保,能承子托。非我知子,子实命我;犹有鬼神,宁敢遗堕!念子永归,无复来期;设祭棺前,矢心以辞。呜呼哀哉,尚飨!

祭湘君夫人文

维元和十五年岁次庚子十月某日,朝散大夫守国子祭酒护军赐紫金鱼袋韩愈,谨使前袁州军事判官张得一,以清酌之奠,敢昭告于湘君湘夫人二妃之神:

前岁之春,愈以罪犯黜守潮州。惧以谴死,且虞海山之波雾瘴毒为灾以殒其命,舟次祠下,是用有祷于神。神享其衷,赐以吉卜,曰:“如汝志。”蒙神之福,启帝之心;去潮即袁,今又获位于朝,复其章绶。退思往昔,实发梦寐,凡卅年,于今乃合。夙夜怵惕,敢忘神之大庇!

伏以祠宇毁顿,凭附之质、丹青之饰,暗昧不圭,不称灵明;外无四垣,堂陛颓落,牛羊入室,居民行商不来祭享:辄敢以私钱十万修而作之。旧碑断折,其半仆地,文字缺灭,几不可读:谨修而树之。庙成之后,将求玉石,仍刻旧文,因铭其阴,以大振显君夫人之威神,以报灵德;俾民承事,万世不怠,惟神其鉴之。尚飨!

始将既修树旧碑,仍刻其文于新石,因铭其阴。旧碑石既多破落,文不可尽识,移之于新,或失其真,遂不复刻。

祭窦司业文

维年月日,兵部侍郎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故国子司业窦君二兄之灵。

惟君文行夙成,有声江东,魁然厚重,长者之风。一举于乡,遂收厥功;屡佐大侯,以调兵戎。诏曰予虞,汝为郎中;乃令洛阳,岁且四终。惟刑之慎,掌正隶僮。命守高平,命副儒宫。朱衣银鱼,象服以崇;锡荣考妣,孝道上穷。官不满能,亦云达通:逾七望八,年孰非翁:在君无憾,我意不充。

君之昆弟,三以辞雄;刺史郎中,四继三同;于士大夫,可谓显融。我之获见,实自童蒙;既爱既劝,在麻之蓬。自视雏鷇,望君飞鸿;四十年余,事如梦中。

分宰河、洛,愧立并躬;俱官于学,以纤临洪;惠许不酬,报德以空;死生莫接,孰明我衷?于祭告情,文以自攻。呜呼哀哉,尚飨!

祭侯主簿文

维年月日,吏部侍郎韩愈谨遣男殿中省进马佶,致祭于亡友故国子主簿侯君之灵。

呜呼!惟子文学,今谁过之?子于道义,困不舍遗。我狎我爱,人莫与夷;自始及今,二纪于兹。我或为文,笔俾子持;唱我和我,问我以疑。我钓我游,莫不我随;我寝我休,莫尔之私。朋友昆弟,情敬异施;惟我于子,无适不宜。弃我而死,嗟我之衰;相好满目,少年之时;日月云亡,今其有谁!谁不富贵,而子为羇;我无利权,虽怨曷为!

子之方葬,我方斋祠;哭送不可,谁知我悲!呜呼哀哉,尚飨!

祭竹林神文

维年月日,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韩愈,谨以酒脯之奠,再拜稽首告于竹林之神曰:

天子不以愈为愚不能,使尹兹大众二十三县之人。今农既勤于稼,有苗盈野,而天不雨,将尽槁以死,农将无所食,鬼神将无以为飨。国家之礼天地百祀神祇,不失其常;惠天之人,不失其和;人又无罪,何为造兹旱虐以罚也?将俾尹者不仁不明,不能承帝之敕以化正其下?闻无香惟腥,神于惠罚无差,施罪瘠于尹愈身,是甘是宜;雨则时降,神无爽其聪明,永飨于人无愧。尚飨!

曲江祭龙文

维年月日,京兆尹兼御史大夫韩愈,谨以香果之奠,敢昭告于东方青龙之神。

天作旱灾,嘉谷将槁;乃于甲乙之日,依准古法,作神之象,斋戒祀祷。神其享佑之,时降甘雨,以惠兹人。急急如律令。

祭马仆射文

维年月日,吏部侍郎韩愈,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故仆射马公十二兄之灵。

惟公弘大温恭,全然德备;天故生之,其必有意;将明将昌,实艰初试。佐戎滑台,斥由尹寺;适彼瓯闽,臲危跋踬;颠而不踒,乃得其地。于泉于虔,始执郡符;遂殿交州,抗节番禺,去其螟蠹,蛮越大苏。

擢亚秋官,朝得硕士;人谓其崇,我势始起。东征淮蔡,相臣是使,公兼邦宪,以副经纪。歼彼大魁,厥勋孰似。丞相归治,留长蔡师。茫茫黍稷,昔实棘茨,鸠鸣雀乳,不见枭鸱。惟蔡及许,旧为血仇;命公并侯,耕借之牛;束其弓矢,礼让优优。始诛郓戎,厥墟腥臊;公往涤之,兹惟乐郊。惟东有猘,惟西有虺;颠覆朋邻,我余有几。嵂崒中居,斩其脊尾;岱定河安,惟公之韪。

帝念厥功,还公于朝;陟于地官,且长百僚。度彼四方,孰乐可据;顾瞻衡钧,将举以付。惟公积勤,以疾以忧;及其归时,当谢之秋。贺门未归,吊庐已萃;未燕于堂,已哭于次。昔我及公,实同危事;且死且生,誓莫捐弃。归来握手,曾不三四,曾不濡翰,酬酢文字;曾不醉饱,以劝酒胾。奠以叙哀,其何能致!呜呼哀哉,尚飨!

吊武侍御所画佛文

御史武君当年丧其配,敛其遗服栉珥鞶帨于箧,月旦十五日则一出而陈之,抱婴儿以泣。

有为浮屠之法者,造武氏而谕之曰:“是岂有益耶?吾师云:人死则为鬼,鬼且复为人,随所积善恶受报,环复不穷也。极西之方有佛焉,其土大乐,亲戚姑能相为图是佛而礼之,愿其往生,莫不如意。”武君怃然辞曰:“吾儒者,其可以为是!”

既又逢月旦十五日,复出其箧实而陈之,抱婴儿以泣,且殆而悔曰:“是真何益也!吾不能了释氏之信不,又安知其不果然乎?”于是悉出其遗服栉佩合若干种,就浮屠师请图前所谓佛者。浮屠师受而图之。

韩愈闻而吊之曰:晢晢兮目存,丁宁兮耳言。忽不见兮不闻,莽谁穷兮本源?图西佛兮道予勤,以妄塞悲兮慰新魂。呜呼奈何兮,吊以兹文!

祭故陕府李司马文

维年月日,守国子祭酒赐紫金鱼袋韩愈,谨以清酌之奠,祭于故陕府左司马李公之灵曰:

公学以为耕,文以为获。发愤孤身,复续厥家。选于吏部,亟以科进。历临大邑,惟政有声。遂丞宗正,日朝帝庭。出辅陕都,吏畏僚慕。子妇诸孙,盈于室堂。公姑悦喜,五福具有。大夫士家,孰不荣羡?如何不常,以至大故。呜呼哀哉!

愈以守官,不获吊送,昏姻之好,以哀以悲。敬致微礼,公其歆之。尚飨!

祭十二兄文

月日,从父弟某官某乙,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十二兄故虢州司户府君之灵。

呜呼!维我皇祖,有孙八人;惟兄与我,后死孤存。奈何于今,又弃而先!生不偕居,疾药不亲;敛不摩棺,瘗不绕坟;趋奔束制,生死亏恩。归女教男,反骨本原;其不有年,以补我愆。长号送哀,以荐此文。尚飨!

祭郑夫人文

维年月日,愈谨于逆旅备时羞之奠,再拜顿首,敢昭祭于六嫂荥阳郑氏夫人之灵。

呜呼!天祸我家,降集百殃。我生不辰,三岁而孤;蒙幼未知,鞠我者兄;在死而生,实维嫂恩。

未齓一年,兄宦王官,提携负任,去洛居秦。念寒而衣,念饥而飧;疾疹水火,无灾及身。劬劳闵闵,保此愚庸。年方及纪,荐及凶屯。兄罹谗口,承命远迁;穷荒海隅,夭阏百年。万里故乡,幼孤在前;相顾不归,泣血号天。微嫂之力,化为夷蛮。

水浮陆走,丹旐翩然;至诚感神,返葬中原。既克反葬,遭时艰难;百口偕行,避地江濆。春秋霜露,荐敬蘋蘩;以享韩氏之祖考,曰此韩氏之门。视余犹子,诲化谆谆。

爰来京师,年在成人;屡贡于王,名乃有闻。念兹顿顽,非训曷因;感伤怀归,陨涕熏心。苟容躁进,不顾其躬;禄仕而还,以为家荣。奔走乞假,东西北南;孰云此来,乃睹灵车!有志弗及,长负殷勤。呜呼哀哉!

昔在韶州之行,受命于元兄;曰:“尔幼养于嫂,丧服必以期!”今其敢忘?天实临之!呜呼哀哉,日月有时;归合茔封,终天永辞。绝而复苏,伏惟尚飨!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常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祭周氏侄女文

维年月日,十八叔、叔母具时羞清酌之奠,祭于周氏二十娘子之灵。

嫁而有子,女子之庆;缠疾中年,又命不永。今当长归,与一世违;凡汝亲戚,孰能不哀。撰此酒食,以与汝诀;汝曾知乎,我念曷阕。尚飨!

祭滂文

维年月日,十八翁及十八婆卢氏,以清酌庶羞之奠,祭于二十三郎滂之灵曰:

汝聪明和顺,出于辈流;强记好文,又少与比。将谓成长,以兴吾家,如何不祥,未冠而夭!吾与卢氏,痛伤可言!思母之恩,连呼以绝。执兄之手,勉以无悲。情一何长,命一何短。权葬远地,孤魂无依。沥酒告情,哀何有极。尚飨!

祭李氏二十九娘子文

维年月日,十八叔翁及十八叔婆卢氏遣昶以庶羞之奠,祭于李氏二十九娘子之灵曰:

汝之警敏和静,人莫及之;姿相丰端,不见阙亏;幼而孤露,其然何为?出从于人,既相谐熙;又暴以夭,神何所疵!生杀减益,竟谁主尸?我哀汝母,孰慰穷嫠?我怜汝儿,谁与抱持?念此伤心,不能去离;奠以送汝,知乎不知?尚飨!

祭张给事文

维年月日,兵部侍郎韩愈谨以清酌之奠,祭于故殿中侍御史赠给事中张君之灵:

惟君之先,以儒名家;逮君皇考,再振厥华。乡贡进秀,有司第之;从事元戎,谨职以治。遂拜郎官,以职王宪;不长其年,飞不尽翰。乃生给事,松贞玉刚;干父之业,纂文有光。屡辟侯府,亦佐梁师;前人是似,耋吏嗟咨。御史阙人,夺之于朝;大厦之构,斧斤未操。府迁幽都,顽悖未孚;繄君之赖,乃奏乞留。乃迁殿中,朱衣象版;惟义之趋,岂利之践。

虺豺发衅,阖府屠割;偿其恨犯,君独高脱。露刀成林,弓矢穰穰;千万为徒,噪欢为狂。君独叱之:上不负汝,为此不祥,将死无所!虽愚何知?惭屈变色;君义不辱,杀身就德。天子嘉之,赠官近侍;归于一死,万古是记。

我之从女,为君之配;君于其家,行实高世。无所于葬,舆魂东归;诔以赠之,莫知我哀。呜呼哀哉,尚飨!

祭女挈女文

维年月日,阿爹阿八使汝奶以清酒时果庶羞之奠,祭于第四小娘子挈子之灵。

呜呼!昔汝疾极,值吾南逐。苍黄分散,使女惊忧。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汝视我面,悲不能啼。我既南行,家亦随谴。扶汝上舆,走朝至暮。天雪冰寒,伤汝羸肌。撼顿险阻,不得少息,不能食饮,又使渴饥。死于穷山,实非其命。不免水火,父母之罪。使汝至此,岂不缘我!

草葬路隅,棺非其棺;既瘗遂行,谁守谁瞻?魂单骨寒,无所托依,人谁不死,于汝即冤。我归自南,乃临哭汝:汝目汝面,在吾眼傍;汝心汝意,宛宛可忘!

逢岁之吉,致汝先墓;无惊无恐,安以即路。饮食芳甘,棺舆华好;归于其丘,万古是保。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