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您详细了解了比睿山的事情吗?若我的信仰是错误的,您能明明白白地指出来,驳斥我吗?”
家康的逼问,让天海的脸色变得通红。
接下来,肯定是天海用学者的语言进行反驳了。
“您明白了吗?”
天海用斥责的语气逼问着家康。
“不明白。你只是装模作样,说得糊里糊涂。它若真的能拯救众生的话,你再来见我吧。”
这样说多少也没有用,不可能找到解决办法。于是,庆长十三年,天海再次回到比睿山,当起了学徒。从事天海研究而且治学严谨的须藤光晖在大正五年(一九一六)出版了《大僧正天海》一书,在这本书的年表中,是这样记载这件事的:
“庆长十三年,天海大师奉家康之命,回到比睿山当学徒。”
当时,天海已是功成名就,甚至有人说当时他已经一百岁了。而在那时,他为了向征夷大将军的父亲,大御所家康反击,再一次登上了比睿山,重新学习天台宗的佛法。他这种惊人的气魄,自然不必多说了。
在比睿山,天海住在东塔的南光坊。而当年,被秀吉将军击退的关白秀次来到这南光坊,享尽酒肉之欢,又触犯了严禁杀生的戒令。因此,这儿便没人居住,而且弃之不管,任其荒废。
百岁的老翁作为学生,搬到这儿居住。为了说服家康大人而潜心探索佛教的深奥道理。这和如今学者的精力,有着显著的差别。
百岁之人当学生……像这样的例子,恐怕除了天海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吧。
全日本的圣僧都已经承认了天海的学识。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一个大人物。
然而,他却在十二月跟随梨本寂胤法亲王学习法曼流三部灌顶。同月,又写信给梶井宫坊官请求升为极官。不用说也知道,这“极官”指的就是大僧正这一职位。然而,按顺序来说,应该先任命他为大师权僧正,赐号“智乐院”。
随后在次年,即十五年的秋天,天海下山来到家康的面前。首先,他在骏府和各宗展开了大论战。
恐怕,论战之时,家康也在一边旁听。面对天海的博学以及那超乎年龄的惊人斗志,他肯定也是感叹万分。
在这之后,家康立刻向天海请求天台宗的血脉相承。
“遗憾的是,我还不具备这个才能。在这之前,我必须彻底弄清楚佛教各宗的教义。”
虽然天海这么说了,但家康也不生气,而且在次年,也就是庆长十六年,他把天海召到了川越仙波的无量寿寺。在那儿,家康将寺院的土地送给天海,便开始学习天台宗的佛法。
当然,那个时候天海已经成了正僧正、也是毗沙门堂的主持。
而在同一年(庆长十六年)的正月,后阳成天皇下旨任命家康大人为太政大臣。
然而,他却婉拒了这个任命。作为交换,他提出希望追封德川家先祖新田义重为“镇守府将军”,追封命运不幸的父亲德川广忠为“大纳言”作答。
家康每日抄写佛经,总计达六万遍。家康对其后事的安排所表现出来的对佛法的深刻理解应该就是在此时打下的基础。
如此一来,家康在一实神道上的造诣,和天海的学风、人品一道,自然而然地成熟起来。
如今,上野东睿山的修建也完成了,而日光的东照宫也因家光的重建,而成就了史无前例的精妙建筑。
在那个时候,定是因为“三代将军的任性妄为”,才导致天海悲愤不已。
天海想要回到川越的决心究竟有多强呢?连纪州赖宣这样的能人都无法彻底看透。
或许在侍从们的包围下,赖宣想当然地认为两顶轿子是一前一后一同前行的。
“说什么才能让气焰高涨的将军大人平静下来呢?”
他显然对此事专注过头了。
到了江户城的大手门前,赖宣下了轿子,却没有看到天海的身影。
“咦,名取三十郎,大僧正呢?”
赖宣把侍卫长名取三十郎叫过来询问情况。名取三十郎带着冷淡的脸色,姿势端正地回答道:
“回大人,大僧正已经回川越的喜多院了。”
“什么?你说他已经回川越了?”
“是的。他说,在府邸的时候已经向您辞行了,请不要悲伤,他鼓励您今后还要忠实勤奋地侍奉将军。”
“果然是这样啊。”
赖宣没有再多问一句,就这样进入了江户城。
午后的阳光直直地射到了赖宣的头顶上。
“大人,大人请您千万不要要求从东睿山的大僧正那里继承天台宗的法脉啊。”
“噢,因为那些家臣们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是为了不让他们总是轻视我。”
“这可不好办。当年,东照权现提出同样请求时,大僧正却严厉地拒绝了。大人您知道吗?”
“什么,权现大人也被拒绝了?”
“是的。这件事是在庆长十六年的春天,权现大人七十岁高龄的时候发生的。大僧正用一句话就拒绝了东照君。”
“什么?七十岁的权现大人,用一句话就……”
“是的。那是在权现大人退位后第六年。被大僧正训斥说学习不够,还不能传授给他。”
“嗯,竟然有这样的事啊。”
“是的。因此,大人您肯定会吃闭门羹的。您的年纪还不及东照权现当年的一半啊。”
“这么说,佛法的传承是要看年龄大小了?”
“不是。正确地说,应该是学问和见识的深度。再有天分的人,若年龄不到的话,学问和修养多少都会有些不足啊。”
“嗯,大僧正其实十分生气,踢掉坐垫就走了。”
“大人……先生气的是大僧正呢,还是您呢?”
“这,这,是我先生气的。因为他竟然对我说,佛法的传承就和武道一样,是不能草率行事的。而且即使传授了,我也不可能领会。”
“原来如此。那么大人您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对他说,不要恃宠而骄。我只是想要训斥松平伊豆守骄傲无礼的言行。如果他要摆架子,我就不要了。即便他要把法脉传给我,我这边也会拒绝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样大僧正才放弃了,干脆地回到川越的旧宅去了吧。”
“什么,你说天海回到喜多院了?”
“是的。因为大僧正认为,您对他的斥责便是佛法对他的斥责……当年,七十岁的权现大人也在真理和教义面前低下了头,直到第三年,即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才继承佛法血脉。也就是说,在被天海大僧正斥责之后,权现大人将喜多院赐给了他,自己抄写佛经六万遍,最初赠给他三百石俸禄,之后又增加到五百石。待到他自己积累了不弱于大僧正的才学后,才得以继承佛法血脉。他和丰太阁、秀赖殿下那种玩耍似的佛法研究,性质是截然不同。因此,即使权现大人已经去世,大僧正对他的抱负他的信仰还是了然于胸,于是,毫不犹豫地修建了上野的东睿山和日光的东照宫。”
说到这儿,赖宣微笑着摸了摸自己的鬓角。
“然而大人您却将天海大僧正骂回了川越……这样的话,日光缘起的面貌就大变了……如何,现在要把大法师叫回来吗?”
“什么?让我把天海召回江户?”
“是的。大人您亲自派人修建了东照宫和上野的寺院。若此时大人您亲手将其毁掉的话,是多么奇怪的事啊……”
“虽说如此,可那个老家伙那么直率,是不会乖乖回来的。”
“若不回来的话,就流放他去天竺国吧。如今正好有一只叫‘安宅丸’的大船,我们正发愁不知如何处置呢。让大僧正乘坐这艘船去释迦牟尼佛祖成长的国家吧。大法师如今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了,真是辛苦他了!把他送回到佛祖所在的地方,让他在那儿安然养老吧……说到护送的人,就让我赖宣前往,您认为如何呢?”
听到赖宣这么说,家光将军目瞪口呆,而就这样呆愣地盯着赖宣。
“把他送回佛祖的国家,让他在那儿瞑目……若这样的话,比之喜多院和上野的寺院,事情就变得更有意思了啊。”
“大人,不仅仅是有意思。若是把天海大人流放出去,日光和上野的寺庙则将会一直成为日本人的守护佛,直至后世,不,说是神灵也丝毫不为过。如果不是这样,九泉下的东照君也会笑话您的。他会说,哎呀呀,我的子孙这么愚笨……”
“嗯……”
“此外,还有一点,这是十分难得的斗智机会,因此是有条件限制的。”
“还有什么条件?”
“是这样,大僧正乖乖出府来此的时候,您千万别说过分的话。”
“那要怎么流放他呢?”
“不必特意说流放一事,不久之后,他便会出发前往比天竺更远的西方净土。我认为,对于这些地方的洞察力,其实才是现世政治的关键。”
闻言家光突然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赖宣……
而赖宣脸上再次浮现出平静的笑意。
次日正午时分,赖宣再次来到江户,并特地把伊豆守松平信纲叫到了自己的会客间。
赖宣见到松平信纲时,便首先慰问他,
“伊豆守,此次辛苦了。”
接着,“不过,一码归一码。我们纪州的捕鲸船,请如数归还吧。”
“是,这件事已经……只是,这段日子,我有点惹怒了将军大人,因此,还请纪州大人亲自和将军说吧。”
接着,赖宣就像是预料到松平伊豆守会这样说一样,眼里精光一闪。
“伊豆守!”
“是……是。”
“你刚才说什么?难道你不是镇压岛原的负责人吗?”
“是的。不过,我虽然是负责人,却遭到了些许让人不愉快的斥责……”
“住口吧。既然受到了不愉快的斥责,就更应该多想想。万一将军大人归还给我的船的数量不够,我要是责备你的话,你该怎么办?难道你打算切腹谢罪吗?”
“这,这个……”
“世人都称你为‘智囊伊豆’,难道你就要用这样的方法来负责任吗?关于捕鲸船的情况,你要彻底调查清楚。”
赖宣用尖锐的语气还击道,
“如果你不查清楚的话,不管你说缺了几艘,或是几十艘,我都不会接受的。你该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小人深感抱歉。”
“不过,关于将军斥责你这件事,我也不明白。究竟大人不喜欢你做法的哪一点呢?”
“可能是由于我为前任板仓内膳正的儿子辩解吧,我确实做错了。”
“嗯。因此,你就去拜托上野的天海大僧正,想让他为你说情?”
“您真是明察秋毫。”
“这样啊,明白了。这样,你忘了这件事,先把船归还给我吧。”
“嗯?”
“不明白吗?打仗时不可能一艘船都不坏。肯定会少几艘,或是十几艘。你就向将军说,你来向我详细报告这些情况的时候,我毫不介意地说这是自然。只要将军给我补偿什么的就行了。”
“呃,说您毫不介意?”
“是啊。就算将军再怎么要强,知道我不介意的话,也不至于生气了吧。要好好说,察言观色,这里可不是战场,你可不能胜过将军。再者,在土井大炊头的劝说下,暂时回到川越的天海大僧正应该也会回来的。这样事情就解决了。千万不要再和将军大人啰唆。”
此刻开始,松平伊豆守僵着的脸才慢慢放松下来。
“此外,这次战争中,你这个‘智囊伊豆’身为大将,最铭记于心的教训是什么呢?”
“说起这个啊……是我自身的愚笨。”
“嗬,这是了不起的收获啊。实际上,我也深刻地学到了一点。”
“那,那是什么呢?”
“这个啊,和你完全相同。也是自己的愚笨。”
“连纪州大人您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