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那个传言,说在肥前岛原城,松仓胜家的封地、天草的百姓有些不安定的迹象。”
“嗯。这件事似乎是那些天主教徒听到锁国的消息后暗中煽动策划的。”
“这是您的儿子十兵卫送来的密报。我也稍稍知道一些。主要原因其实是原城城主,松仓胜家的政策失当。”
“您已经看透这一点了。难道您的打算是装作不知道松仓胜家的政策失当,而任由那些暴徒引起暴动吗?”
“但马守,不要挖苦我了。其实,我已经责备过松仓了,可他却并没有坦率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他若是那种知错能改的人的话,也不能出现政策失当的问题。”
“的确如您所说。”
“因此,正在暗中酝酿的暴动是一定会发生的。稍稍放任不管的话,暴徒便会蜂拥而起。”
“那时又该怎么做呢?”
“暴动就和火灾一样。若是能早早地切断火源,一场小火也就完事了。若是不切断火源的话,终会成燎原之势的。”
“这么说,您是想最初不切断火源,任由火势扩大吗?”
“若火势不大的话,就不能向纪州大人借捕鲸船了。再说,看到火势过大,纪州大人也不可能拒绝借船。所以,我希望你也暂时无视原城那边的情况,如何呢?”
听到这儿,柳生宗矩似乎才刚刚明白过来,露出吃惊的神情。
“真是令人钦佩啊。毁灭掉天主教信徒引发叛乱的痴心妄想,同时夺取纪州大人的捕鲸船……您向小人坦白的这些,区区宗矩这等人物还能说些什么呢?小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跟班罢了……”
“那么,您能暂且不向将军建议,尽早切断火源了?”
“遵命。眼下,将军的侧室、阿振夫人也怀孕了,反正将军的注意力都在那件事上了。”
柳生宗矩悠然地说着,并且第一次语带讽刺地说道:
“大炊头大人,这世界真是奇怪啊。故意让暴动扩大,却也可能是忠义之举。这么说来,说不定人类都是抱着忠义的初衷而步上了毁灭之路的愚人啊。”
“但马守,不要说风凉话了。总之,这将是保证未来的太平盛世的基石啊。其实,那些崇尚兵法的人,和‘治国平天下’的兵法,也并不算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是说,我并不认为纪州大人的想法,和那位叫由井正雪的兵法家的想法就完全是错的。这不过是各人都有各人的智慧和主意而已。”
说到这儿,土井利胜缓缓地站了起来,理平衣服上的褶皱。
“特意把你叫来这里,真是抱歉。对啊,十兵卫的事自然不必说了,还有那位无故隐退柳生家的友矩的事,我都不会忘记的。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情啊。友矩阁下得到将军大人赏识,提升为俸禄十四万石的大名,都已经将文书交付于他了……这却成了父亲剥夺其地位的原因……”
此时,宗矩并没有抬起头来。恐怕是不愿被人议论,说他一说到儿子们的话题就变了脸色。
土井大炊头就此离去。
而白发苍苍的宗矩却依旧交叠着双手,没有抬头……的确,大儿子十兵卫被当做狂人,正在徒步巡游日本;二儿子,虽被人们称赞才能卓越,却也因此招致父亲的怒火。这两件事都太令人悲叹了。
宗矩就这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接着转念般地站了起来,嘟囔了一句:
“此次,谁又会遭遇最大的悲伤的呢?”
是原城城主松仓胜家呢,还是那些信奉着朴素的信仰生活的老百姓呢,抑或是那些被煽动作乱,最终陷入讨伐者的圈套的冲动之徒呢?
然而无论是谁,只要遇到了懂得巧妙利用手段的智者,都只不过是夏日夜空中一闪而过的萤火虫罢了。
“而且,连拖延的时间都没有。”
稀里糊涂地拖延时间的话,牺牲会越来越大,甚至可能形成可以吞没一切的地狱之火的旋涡。
面对前来取茶具的下人,柳生宗矩露出了苦涩的笑容,他也一丝不苟地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皱,离开了屋子。
此时,城内的各处都已点上了灯火。如今的温度,似乎已不似晚秋,冬日的严寒就要到来了。
神乐坂的道场中,女侍前来传达访客的名字。听到这名字时,由井正雪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是、是谁?柳生但马守殿下?”
“是。来人说他是但马守柳生宗矩。”
“柳生但马守不仅是将军家的老师,更是天下的大目付。要礼貌地把他请进来,千万不能失礼。”
由井正雪这样说着,完全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慌慌张张地环顾着四周。
楠不传一直以来的主座上,现在坐着姿势极不自然的由井正雪。
若能看到大名闲时的模样,说不定能发现一些异想天开的风流人物。虽然由井正雪还是和从前一样留着总发,双眼炯炯有神。但自从骏河大纳言忠长在高崎城自杀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多了几分沉重。
他又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整理了一下上座的垫子,接着,又盯着正面挂着的字画,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正面悬挂的画上,一只白鸟衔着柊树的叶子飞向了广阔的天空。不用说,这里画的白鸟讲的就是日本武尊的白鸟陵所祭祀的神灵的故事。
正雪正在背对着壁龛的地方整理着来客的坐席,柳生宗矩就在这时走了进来。
“我是柳生宗矩。不知您是否有印象?”
他的用语十分柔和,脸上也带着十分亲切的微笑。这对于由井正雪来说,似乎有些意外。
“在下是由井民部之助正雪,现暂为本学堂当家。经常听同门师兄弟提到您的大名,一直盼望能见您一面。”
“真是不敢当。您和纪州家的名取三十郎关系亲近,而名取阁下大人与犬子十兵卫、友矩亦是知己。犬子本想和我一道前来拜访,却不巧如今都不在江户,只好我一人前来了。”
“那么,您特地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如今在九州的一角,有一股不安分的势力正在蠢蠢欲动。”
“您说的不安分的势力是指?”
“当地聚集了过多的浪人,他们利用那些信奉天主教的淳朴渔民百姓,想要引起动乱。现在似乎有发生暴动的苗头。”
“原来如此。似乎确有此事。那么,您想让我做什么呢?”
“您也知道,名取三十郎是纪州赖宣大人十分中意的近臣。因此,我想通过三十郎阁下,秘密地向纪州大人借用他那全部八百多艘的捕鲸船。因此前来寻求您的协助。”
“啊,纪州家有八百艘船……这样的事……”
说到一半,由井正雪又狼狈改口道:
“在下从三十郎阁下的话里听得,捕鲸船最多只有四百来艘……”
“不,事实上,加藤家送给纪州大人的船只数量我很清楚,应该是五百零八艘。不过,纪州大人认为之后就是‘船的时代’了,所以又进行了补充。现在,那个需要船的时代已经到来了。”
“原来如此。”
“不过,若是由将军大人亲自下令的话,我方的实力就会被对手看穿……知道我方准备了多少船,就能事先推断出会派出多少士兵去镇压暴动,这些若是被敌人事先看穿就不好了。因此才来拜托您。”
“嗯,秘密地,用船……”
“正是。若是有船的话,不管是几万、几十万的士兵都可以立刻送到九州。”
对于正雪而言,柳生宗矩的说法简直草率到了令人生气的地步。
“虽然您是这样说,但万一纪州家也没有八百艘这么庞大的船队呢?那时您又打算怎么办?”
“那时候,就会从全国各地所有的大名那里征集了。”
“原来如此。”
“不过,尽量还是希望在自家内筹集到船只,这是以大老为首,所有老中统一的意见。这仅仅是不平浪人的一场小暴动而已,在全国四处征集船只一事,关系到将军家的脸面。”
说到这儿,宗矩竟然十分反常地高声笑了起来。
“你也知道,前些日子的上京,将军家竟然都召集了三十万七千人,真是用心良苦。因而此次,我想恐怕也会派出远远多于预期的大军吧。”
“派出远远多于预期的大军……向区区天主教徒的一场小暴动?”
“的确,当地的暴动规模很小,但在日本各地,还没有放弃追逐身份的浪人还多的是。”
“这倒没错……”
“对于这些浪人,到底是收入麾下还是干脆放弃,一直这样犹豫不定,真是罪过。早就该镇压他们了啊。要镇压他们,将军大人那么大胆的人,一定会派出大规模的军队的。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为那时候作的动员准备啊。”
宗矩的话里,时而带着惊人的威吓力,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在演戏,正这么想着,又会突然恢复了平常事不关己的语气。这样的技巧不禁让人联想到新阴流恰如其名的惊人剑气。
“这么说,您是希望正雪我去和名取三十郎阁下说明借用纪州家捕鲸船这件事?”
“不,等三十郎阁下来这个道场的时候您再和他说吧。当然,若是我身边的人先见到了三十郎阁下,那就不必麻烦您了。”
正雪的眼中一股强烈的敌意一闪而过,“这个人,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于是宗矩又赶紧补充道:
“的确,这样的请求有些无礼。但我知道您和纪州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才特地前来拜访,向您坦言我的要求。本应存在的船,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若说没有了,由此惹得将军大人大发雷霆,那我也无计可施。的确,镇压暴动所需的船只怎样都可以筹措到,但若是由此招致两家的不和的话,那才是不可挽回的大事啊。”
这句话的句尾,又变得威吓力十足。
正雪并不是连这点都不能明白的愚笨之人。
宗矩先发制人,话中包含着严厉的警告,就是在告诉他,不要指望用纪州的捕鲸船将浪人们送到海外。
“原来如此。我刚明白您的意思。”
“那就太感谢了。您是当代少有的人才,而且针对国内令人头疼的浪人问题的解决,也倾注了不少心血。九州这小小的暴动,根本不在话下。”
“的确如此。您所说的我都明白了。”
“无论如何,东照神君的时代亦然,丰臣秀赖不仅降伏了日本国内的浪人大名,甚至连岛津、毛利、上杉等家族也都投其名下,对我兵刃相向,然而最终也敌不过德川家及其谱代大名们。”
“的确如此。”
“如今,煽动信奉天主教的百姓与幕府对抗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会令他们一味牺牲,造成血流成河的惨剧。与此相比,让百姓的生活更加充实,再将那些浪人武士们吸纳进来,这样的政策不是更好吗?否则就只能说是让好人白白送命的恶政了。”
说到这儿,柳生宗矩再次十分严肃地问道:
“那么,您和纪州大人已经想出救济浪人的好对策了吗?”
“这、这个……”
话刚一出口,由井正雪就又狼狈地咽了回去,若是就此不小心吐露真心,被看做不服从幕府决定的人,那才真是不能轻举妄动了吧。
“原来如此……”
正雪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勉勉强强地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天下的大目付,果然要付出常人想象不到的苦心啊。”
这样一说,对方又巧妙地将直指正雪胸口的柳生秘剑,轻松老到地移开了。
“哪里话,这只是时势所趋而已。若是放任勇武的个性,肆意舞刀弄枪,只会伤人害己。伤痕累累的日本在战国时代有过就够了。哈哈……”
不可思议的是,听到如同枯萎稻穗一般的宗矩的笑声,正雪高涨的斗志有那么一瞬仿佛也要消失掉一般,令他心烦意乱。
(怎么能输给区区柳生的剑气!)
正雪表面上点着头,放在膝上的双拳却又已汗涔涔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