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由井正雪将柳生宗矩送出神乐坂的武馆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陷入了沉思。
(身为大目付的但马守柳生宗矩特意来到自己的武馆,究竟是为何目的呢?)
果真是为了见纪州赖宣的用人名取三十郎才来的吗?
(不是!他来此的目的,在于打探这个道场,以及见我由井正雪……)
再确切些说,说不定是暗中过来叮嘱我,因为九州的一角有发生内乱的隐患,所以不要打纪州家鲸船的主意。
正雪想,
(假如……纪州大人在这六七百艘捕鲸船的基础上,再得到安宅丸作为旗舰,真的建起了一支特殊的海上兵力又当如何……)
也许就此诞生出至今为止无人可想象的巨大的“海上战斗力”。
不管什么情况下,战斗力为己方所拥有的同时,也同样有着被敌方所获得的危险。
正雪在一幅白鸟的画前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清楚地浮现出近千艘的大船队在品川冲和房总的海面遮天蔽日,浩浩荡荡袭来的场景。
大船自然顺风扬帆航行,小船则如同蚂蚁一样,任桨手随意操纵着驶过来。
如果这些船,在十个地方各停十艘上陆,算好风向在江户城中放火,然后乘上小船掉头而去会是什么样子呢……
借助风力,江户城肯定会在眨眼之间陷入熊熊火海,所有人都会手忙脚乱、束手无策,根本不要说追击入侵者了。
由井正雪恐慌地睁开眼,凝视着身后的画卷。
日本武尊[日本武尊,日本神话人物,传说其力大无穷,善用智谋,其子嗣为今日天皇直系祖先。
]的白鸟转瞬之间被火舌追赶,卷入江户城巨大的火焰的旋涡中……
“这可不得了!”
即便是赫赫有名的正雪之前也从未这样想过。以前一直认为所谓海军也不过是海盗一样的存在,他还是第一次想象以海军奇袭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
登陆之后,不必立即炮火攻击,也不必急着刀剑相向,只需借着风势放一把火,便能引起数百处的火情,随即撤退到海里,翩然而去……
就这么简单,人们辛苦经营的江户城和他们的生活,所有的房屋街道,所有的幸福与不幸,都将化为火焰,吞噬着人们……
由井正雪呆呆地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
这时,同为武馆四天王之一的金井半兵卫来了。
“禀报大人,纪州的名取三十郎大人求见。”
“什么?!纪州的名取大人……”
“是的。据说是暂时回到和歌山。他说好久不见,特来拜访。”
“好,快请他进来。”
正雪又一次慌忙地擦了擦汗,此时名取三十郎已经来到走廊,冲他微笑着。
“今天早上,刚刚从领地回来。”
说着,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刚才我在贵府门前看到一位稀客,是柳生但马守大人。柳生大人亲自前来造访,有何贵干呢?”
“正是柳生大人,据说昨日去了贵蕃邸询问了关于您回府的事情。”
“嗯?到底有什么事情呢?……刚刚和柳生大人打过招呼,他也没有特别说些什么。算了,还是过几天我再亲自上门拜访好了。”
“名取大人……其实……柳生但马守大人到此拜访,是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九州附近或有骚乱。”
“哦!大目付竟然泄露了这样的信息?”
“然后,他还透露出想借用纪州大人的捕鲸船的口风。纪州大人的捕鲸船有多到可以借给幕府吗?”
听到这,名取三十郎又一次优雅地微微一笑。
“有的。熊本的加藤家赠送的可以渡海的和船队……嗯,能载十来人的有五六百艘的样子吧……不过,请勿将这些泄露出去。”
“哦!”
正雪脸上表现出初次得知这一事实的惊愕。
“这样的船队现在真的存在吗?”
“嗯,若是这些船都满满涂上柿漆,做好防腐措施的话,其坚固程度绝不输给新船,在纪州大人家这些船都作为捕鲸船进行编队训练。”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这些……”
正雪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训斥起睁大眼睛听他们谈话的金井半兵卫。
“半兵卫!这件事情不准对别人说!名取大人远道而来,快去准备饭菜。”
喝退金井半兵卫后,由井正雪突然不自然地笑起来。
“哈哈哈……我由井正雪也做出这么荒唐无礼的事情,这种关系重大的藩属事务本应避人耳目的,却不小心说了出来,哈哈……”
正雪笑过之后,突然间再次放低声音说道:
“关于鲸船的数量,但马守说应该有八百艘。果真如此吗?”
“嗯,因为时有扩充,应该有上千艘吧。”
三十郎又干脆利落地说道。
“因为在特殊情况下,还打算用这些大船载上浪人们远航。”
话说得如此直白干脆,就连正雪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么说来,纪州大人确实有远征的计划了!您是这个意思吗?”
三十郎丝毫未变脸色依旧欢快地点头道:
“不过,我家主公所考虑的并非远征……不管到何处,都只是远航而已。”
“原来如此……”
“据说将军大人有时仗着年轻,信口说出要做什么为所欲为的海上大将军之类的话。不过,我家主公是不会做海盗的。他常常对我们说,若在所到之处将通商做为第一要务,则是远航。因此我们要记得,这不是远征,而是远航。”
“原来是这样。纪州大人真是一位谨慎缜密的人物啊。”
“是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无法真正胜任将军辅佐的职位。”
“话说回来,名取大人,如果幕府提出请求,纪州大人真的会就这样将庞大的捕鲸船队借出去吗?”
“这个我自然不甚清楚。不过,如果真有请求的话,我觉得以主公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说不愿意的。主公的一切考虑都是以天下太平为第一要务的。”
正雪听完不由得又轻轻赞叹。
侍女们端着饭菜进入房间,谈话就此中断了。
名取三十郎这个人,是个让由井正雪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人物。什么闪烁其词,什么隐瞒秘密,这些阴险的感觉他完全没有。被问起话来,无论在谁面前他都可以磊落地、清楚地给予回答。
正雪支开送饭菜过来的侍女们,自己拿起南蛮的锡制酒壶,将形如花朵的锡杯倒满酒后,好像劝酒一样开始说道:
“名取大人,如果问到您无法回答的问题,您不回答就好。我民部也是随性问问而已,有不当之处,还请息怒。”
“息怒……您真是说笑了。主公有令,命我充当主公和先生您之间的联络人。有话您尽管吩咐。”
“这近千艘的纪州的鲸船,有没有不将它们交给幕府的方法?”
“您的意思是,拒绝幕府的请求,将它们用在其他什么地方吗?”
“正是。用那些鲸船载上国内各地食不果腹的浪人们,悄悄地运至海外……你看,如果不让他们远航的话可能就会在国内引起动乱吧。”
三十郎又立刻回答道:
“如果是那样的话请不必担心。”
“您说不必担心的意思是……”
“假使国内同时发生四起大的动乱,也可以同时镇压下去,这样作战计划已经制订好了。”
“原来如此。”
“据说将军自己将要担任镇压最大的叛乱的总指挥。第二大的叛乱由纪州家指挥,再次是尾张家,最后是水户家。据主公说,这方面的配置已经十分齐备……”
三十郎回答得过于轻描淡写,连沉稳的正雪都不由得有些上火。
“名取大人,您是不是有些把事情看得过轻啊?”
“您这样认为吗……?”
“如果防备真的固若金汤,那纪州大人究竟为何还要和我商量浪人的问题?!假使九州的什么地方发生动乱,动乱中不满的浪人们流窜到日本各地,然后再酿成之前大阪之乱一样的大动乱该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各藩的责任就是切断陆地方面的交通。人是不可能游泳渡海的,所以动乱没有进一步扩大的危险……本家家老安藤带刀大人也这么说过。”
“那样的话,您能断言像之前大阪之乱一样的大动乱已经不可能在这个国家发生了吗?!”
“是的。这也是东照神君的理想。”
“既然这样,那么为什么纪州大人还要就浪人的问题找我商量呢?!”
“是这样,虽然那些浪人不会促成大乱,但是也不能将其弃之不顾。正是为了让大家能够享受自己的生活,世界才会有没有人烟的小岛。因为在无人岛上没有成器和不成器之分,所以将这些浪人发配到各个小岛,让大家都有生存下来的理由。”
“那么,那么……纪州大人是为了发配那些人才找我……”
由井正雪话说到一半,两眼冒着怒火,说不下去了。
至少由井正雪自信自己是日本第一的军学家。对待这位楠流的大军学家,这位年纪轻轻的书生,纪州大人看重的并不是他军学上的才能,而是要利用他率领浪人们到无人岛开拓殖民。
三十郎面对着愤怒得颤抖的正雪,依旧微笑地把话接过去说道:
“收拾完九州某地可能发生的动乱,幕府也会退回捕鲸船的吧。在此之前,对那些不成器的浪人们进行思想动员和技能训练,让他们做好准备去开拓自己的天地,您看能办到吗?”
正雪无话可说,留着总发的额头上青筋抽动着。
“先……先喝一杯吧……”
好不容易从口中挤出这样一句话。
同一天的黄昏,但马守柳生宗矩被已经回到大奥的将军家光强行留下陪同吃晚饭。
“有话想对你说。一起吃过晚饭再走吧。”
宗矩故意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是。那么,臣就此告退。”
“哎,你耳朵可真是越来越背啦,我是说你不能告退,没听明白吗?”
“臣听得很清楚。所以,不敢叨扰……”
“不行!不准走!我是这样说的。”
“那,还有什么事吗……”
“不要装傻。最近你不是从领地带回来一名叫做阿藤的年轻小妾吗?对此我很是在意不得安宁啊。”
“什么?您刚才说什么?”
“晚饭很快就会送上来了。我说你就放下心来好好吃晚饭吧。”
“这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还要打扰您吃晚饭。”
“你往前面再挪一挪。你刚才说过我的脸色不太好是吧?”
“是的。臣担心是不是您的肝脏出了点小问题……”
“既然如此,你就再往前面站一点,别让我这么大声音跟你说话。”
“大人。”
“什么事?突然这么傻笑。”
“耳背这情况,本来就是可让它时好时坏的。如果不愿大声说话,那就请小声说好啦。”
“什么!这么说你是时不时故意装作耳背了?”
“您说得不错。如果大声说话,不管是春日局还是服侍左右的其他人都会安下心来不会胡乱揣测,假如从始至终都悄悄地小声说话,您看吧,隔扇、拉门、走廊、地面、屋顶,处处都会生出耳朵偷听的。”
“你还真是强词夺理啊。好吧,我说让你留下来,是因为还有话要当面跟你讲。”
“臣知道您还有话要说,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回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