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让家纲代替家光参加朝贺,自己却在正月三日去鹰猎这一事,谁听了都会略微吃惊。如果可以出去狩猎,那么参加元旦的朝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家光把朝贺的事情推给家纲,自己却说着“可别小瞧我,我现在体力充足,用在鹰猎这等爱好上绰绰有余!”之类的话显示自己的年轻,实在是让众人无法理解。
即使是意在让年幼的家纲逐渐熟悉政务,但在隔一天便出去鹰猎,实在是不谨慎之举。
若说让家纲代替自己出面,是父辈对于后代的怜爱,那么这同时也是出于家光对于自己不久于人世的不安。若果真如此,那么出于常规思考,在隔一天的正月初三,家光至少应该在家里静养。
然而,当家光在元旦突然闪现出鹰猎的念头后,便立刻下令“就这么定了,马上进行”。但仔细想想,此种做事风格其实也是家光的本性,给人一种毫无头绪的脱俗之感。
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一年,也就是庆安四年(一六五一)离开这个世界。从正月开始,他虽然身体略有不适,但家光今年只有四十八岁,所以根本不会想到在就在今年,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最初家光把元旦的参拜嘱托给了家纲之后,本是决定休养一段时间。时值初春,按照惯例家光决定创作和歌。不知这个想法是出于元旦之日还是出于第二天的早晨。决定吟咏和歌后,却一时找不到创作的灵感,所以吩咐了在旁边服侍的阿万拿来一面镜子。或许他是想以镜中带病的自己为歌题吧。阿万拿过来一面镜子站在了家光面前,家光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大惊失色道:“啊,我竟如此病弱吗?!”
家光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若有所思地沉思了片刻。描写了此时情境的和歌也由此诞生:
镜映陌生翁,原貌全无踪。
这首和歌让家光身边的人不禁苦笑。
“将军又如此夸大其词了。”
“陌生翁啊……将军的这首和歌其实并没有夸大其实啊,让我不禁想到‘时不待人’这一禅理呀。”
我竟已变成了一个陌生的老翁……家光不禁感叹自身的衰老。大概正是因为这一事件,使得家光想到这样下去会被诸侯瞧不起,所以才会在元旦的第三天毅然决然地狩猎去了。家光最初说要去品川那边,所有人也以为将军要去的就是品川。但当手下的人已准备完毕之时,家光却又突然提出想去千住的隅田川,因为听说那边飞来了很多天鹅。
将军的善变与今时今日我们这些无名小卒的善变不可同日而语。作为武家的栋梁、一位征夷大将军在计划好品川之行后如果突然改变主意要去千住,会让身边的众人慌乱不已。除了要为观鸟做各种准备,并且还要考虑休憩处、用膳等事宜,准备工作极其烦人琐。
在这种计划的不断变更之下,也有人抱有不满之意,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毕恭毕敬按命令行事。当日第一个提出抗议的是御厨长铃木喜左卫门。在这之前也由于家光的善变使得铃木喜左卫门差点被砍了头。
当时家光也是在隅田川狩猎,到了中午家光便在木母寺歇脚休息。到了用膳之时,由于当天所获猎物不多,所以喜左卫门用在河里捉到的鲤鱼做了一道汤献了上去。
没有猎到猎物之时每个人都会兴致不高,这也是常理。鸭子或者鹤肉汤或许会让家光高兴一点,但如果换作是鲤鱼,家光肯定不会高兴。并且,当家光尝了第一口时,便“咔嚓”一声咬到了沙子。此时为寒风凛冽的冬季。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要让我吃沙子吗?!来人!把御厨长给我叫来,让他立即切腹自杀!”
当时的总管为内田信浓守正信,此时信浓守也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总之先立刻叫来了御厨长。
“你从何时开始担任御厨长的!这个鲤鱼汤里竟然混有沙子,这成何体统!”
这时铃木喜左卫门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总管是不是跟将军讲过,在进食之前要先漱口呢?”
“什么?你是说漱口?”
“是的。在此般多风沙之日,虽然菜里面不会有沙子进入,但是大人用弓、铁炮瞄准猎物之时,会从眼、口、耳、鼻飞入很多沙子。因此,如果将军忘记了漱口,那么您口中的沙子肯定是您误吸的。”
听到这般回答,家光便也哑口无言,无理由继续责备喜左卫门了。之后喜左卫门按照方才的话给家光端来了漱口用的水,家光克制地拉长了脸,认真地漱了口。
“我已经漱好了口。如果从这道鲤鱼汤里再吃出沙子来,那么你是不是会当场切腹自尽呢?”
“绝不会有沙子再出现的,因为这是给将军您献上的。”
漱口之后确实再没有吃出沙子来。
正因喜左卫门有过如此经历,所以当他听到猎场从品川临时改成千住的消息之后,便带着手下的人跑到了千住,不知道打了什么主意,把聚集在岸边的天鹅群一股脑儿全部赶走了。
此时的家光正在观赏着悠游于水面的天鹅,此次的狩猎可谓机会难得。但看到此般情景家光不禁火冒三丈,叫来了总管信浓守。
“那个混账,竟然把天鹅全部赶走了!这次一定要给他点儿颜色看看!去,立刻把他带过来!”
将军如此大动肝火,总管信浓守也无法把喜左卫门直接带到将军面前。
“小人遵旨。”信浓守说完便飞奔了出去。
“此次狩猎可是将军新的年首次狩猎,在此等可喜可贺之时你为什么要发出那种怪叫声赶走天鹅呢?”
“回大人,小人认为从正月的第三天便开始大肆杀生,或许有些违背天理。”
“不要胡说八道。这种事情由将军自己亲自决定,可不是你应该参与的事情。你一个小小御厨长,未免太越俎代庖了!”
铃木喜左卫门听罢,依然慢条斯理地回答:“大人,今日如果按照最初的计划去品川狩猎,就不会有惊扰天鹅的事情发生。但是由于将军的一时兴起,突然将猎场改成了千住,若饭食来不及准备稍有延误,我等必定会被将军责备。反正无论如何两种情况都会被问罪,还不如把天鹅们赶走,阻止将军杀生。这就是原因。”
之后,信浓守便将这一些话一五一十地传达给家光。听着这些回答,家光的脸色由青转红。
“信浓守,无须多问了。”
“但……但是,此次的狩猎可是将军您新年的首次狩猎啊。”
“所以让你赶快把御厨长给我带过来。”
“是的,明白了。御厨长,将军传召。”
接着信浓守就把御厨长引到了木母寺的庭前。
“铃木喜左卫门,我呀,当看到那些兴高采烈的白鸟时就已不忍射箭了。”
“将军,您的此番心意实在难能可贵。”
“是你那番话语让我顿然觉悟啊。多亏了你的此番用心我才没有杀生。信浓守,从我们准备的酒中选两坛酒给喜左卫门。喜左卫门啊,这两坛酒你就当是那些天鹅赠给你的新年礼物吧。嗯,将世子家纲赠上的美酒献给你喜左卫门,天鹅们也会非常高兴的……没错吧。”
听到家光的这番话,已做好被处死的心里准备的铃木喜左卫门也开始舒缓了脸部紧张的神情,立刻跪在了将军家光面前。
“多谢将军恩典,将军家万世长存。”
语毕,喜左卫门不禁全身颤抖起来。
庆安四年(一六五一)的首次狩猎就这样只是到猎场观看了一圈,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杀生。
人一旦开始将自己的寿命摆在心头,其性情也会有所变化。这个变化与其说是成熟,不如说是一种衰老的体现。如果将进入老年之人称为达人,那么其人也必然会有一定的思想深度。
结果,那天家光两手空空回到了江户。
“今日狩猎收获如何呢?”
阿万问家光。
“一看到天鹅母子悠然自得地浮水,我就改变主意了。”
“那么就是说,还是有猎物可猎,是吗?”
“那些天鹅在水里无忧无虑、毫无防备地嬉戏着。我根本就没有举弓瞄准它们。”
“看到那些天鹅有感而发,所以大人就放弃了向它们放箭吗?”
“射箭并不是狩猎的全部,有时也应该与那些天鹅一同嬉戏,这种从容才是将军应有的风格啊。”
“将军所言极是。今天只是新年的初三。天鹅们此时或许会流着泪互相赞许着将军的大慈大悲呢。”
“天鹅的事情就不提了。天鹅虽如此,但人却不可能那样啊。人类可都是厚颜无耻之徒啊。”
“是……这样吗……”
“肯定是这样的。所以从明日开始,我要一个个打探中奥老中们的心底所想。第一个就从松平信纲开始,然后一个一个按顺序叫来。阿万你负责传信纲觐见。其他人就由上一个人传唤。”
“妾身明白了。但是,将军您也不要放过了天鹅,却过于斥责老中们啊。”
“胡闹!等我死了以后就来不及了。我可不会像东照权现那样,每次都只会在梦里出现的。”
听到家光的此番话阿万心里不由一沉:“果然,与权现大人的器量相比,将军也自叹不如啊。”
或许家光第一次感受到了人之将死的感觉。但这些对于阿万夫人来说,这却是不可置疑的命运,是气盛男子的终章。在家光左右服侍的阿万,一度担心家光会向自己提出轻薄的要求。但她所担心之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年轻与年龄不一定是以相同的步调进行的。
按家光所言,他向各个老中的刁难试问开始了。
阿万把第一个“将军有请”之命传到了松平信纲之耳,并极力抑制着情绪对他说道:“将军似乎有遗言之类的话要说。”
“遗言?如果是这样第一个不应该是我,应该是酒井讃岐守啊。”
“不,将军并没有特别提起酒井大人,或许因为是大老吧。将军让我首先叫伊豆守大人,之后再把其他的老中一个一个叫过来,不必太过斟酌。”
“那么说,我是第一个听将军遗言的人?这着实让我不安啊。”
“不一定是遗言,这只是妾身的猜测而已,也有可能是要就昨天狩猎责骂一番。”
“责骂?那就是说昨天的饭菜或者厨子不合将军之意。”
“不,将军说昨天的狩猎原本定在了品川,但临时更改为千住。一行人在千住看到了一群美丽的天鹅,所以停止了狩猎,并把带去的两坛酒赏赐给了御厨长,最终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江户。”
“完全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那为什么该受责备的人是我呢?阿万夫人您知道吗?”
阿万摇了摇头,说:“我等女流之辈怎可能明白这些道理呢?将军的性格天生就如此独特,不时地提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来。”
“您所言极是,这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啊。唉,只能让将军从大年初四开始先来责备我了。”
于是第二天,家光平时爱护有加的松平伊豆守就被传唤至中奥。
“伊豆守,你昨天可是犯了一个大错啊。在初春便去狩猎一事,你为什么没有阻止我?”
“回大人。我当时也是认为此举不妥的。既然新年的朝贺都由家纲代替出席了,小臣便建议酒井讃岐守取消此次狩猎,但被酒井大人训斥了一通,便不敢再吱声了。”
“此事办得实在是不妥啊,我可是被一群天鹅暗自取笑了。正月初三便开始杀生,这是作为一个将军应做的事情吗?”
“所以您才赏了赶走天鹅的御厨长两坛酒是吗?”
“你连这些事情都清楚,真是不可小看。如果是这样,我也就不责备你了。这世间有如战争中不可违逆的严命,也有好心规劝的谏臣。这其中分寸,我相信你都非常清楚。有件事我要问你,此时此地你要如实回答。伊豆守,在你看来,我能活到何年何月?”
“将军……这个问题……可是难为小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