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说,你只能在主公归天之后才狼狈地收拾残局?这就是你平日里所说的尽忠职守吗?”
“不不,将军!小臣绝无此意。人的生死有寿命所限,有福祸所依。关于这些,我平日时刻做好了觉悟。”
“是啊,就应该是这样的。否则就不是智囊伊豆,而是漏水的浴盆了。正因为身边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所以我才很放心。看来,我的寿命比起东照权现来可是差远了啊。由于我的任性而从未进行过锻炼,性情暴躁且独断独行,如果说有一点同东照权现相似那也是在女人这方面吧。但仔细想这也不是很正确,东照权现选女子之时总会有属于他的严格尺度,而我从未有过。喜欢与众不同的、不同寻常的女子,并随意染指。结果导致了意料之外的早衰……”
“将军,您为什么说那些泄气的话呢?将军您今年只有四十八岁。只算年龄的话,我比将军还要老一岁呢。”
“不,不是你所说的那样。当我把阿万叫到身边之后,就更加感受到了自身的衰老。”
“怎么会……大人,您越是如此就会越发衰老。东照权现当年离世时可比您年长许多,并先后有了尾张、纪伊、水户三家……”
听到此家光突然呵斥道:“闭嘴!我自己老了没有我自己清楚!其实初二那天,我让阿万把镜子拿了过来,一照之下,我着实被镜中的自己吓到了。镜中的人哪里是我?不,绝不是我,而是一个生命即将枯竭的老人,眯缝着眼蜷缩在那里。镜中是一个陌生老翁的身影,原本的英姿荡然无存,这绝不是我夸大其词!我对自身的衰老憔悴真是惊愕至极。不言而喻,我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了。除了身赴黄泉,我已无其他置身之地了。”
说到这里,家光突然低下了头痛苦地啜泣起来。
此情此景,连松平信纲也一时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语,家光的此般变化让他也束手无策。
(原来将军是如此悲伤,真是不应该让将军去狩猎……)
家光的每一个试问都让松平信纲胆战心惊。
“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有自己最清楚,事实上我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了。所以如果你说不清楚的话我也不想再追问了。但是,万一明天我得了不治之症,从此卧床不起,你会怎么做呢?就这一点我想好好听听你的回答。你把你应该做的事情概括成三点讲给我听。那么,第一点是?”
家光的此番提问使松平信纲陷入了无限困惑。此时,连“智囊伊豆”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了。要简要概括成三点……答案要限制在三点之内实在是难以回答啊。
“这……”他顿了顿,随即回答道,“首先我会向酒井讃岐守报告,等待酒井讃岐守的指令,小臣认为这才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讃岐守其实也没有什么自己的主意。那么,如果酒井讃岐守反过来征求你伊豆守的意见,那你接下来会如何行事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由于您对东照权现大人一直怀有无限的敬仰之情,因此我会请来增上寺的人并且告知他们我们要把将军特别安葬于日光。对于这一点将军您有何异议吗?”
松平信纲把最后的疑问句投向了家光。家光点了点头,但接着探了探身子继续说道:“伊豆守,原来你如此打算。你认为,首先应将此事传达给增上寺会稳妥些吗?”
“是的。增上寺是德川家族的菩提寺,以家康公的安国殿为首,二代将军大人以及您母亲的灵堂也设在那里。所以按照惯例首先应该向增上寺传达我们的意思,之后再把将军安葬于日光,这才是合情合理的举措。”
“嗯,我们想到一起了,我也是那么考虑的。我死后,你们要把我葬在日光,作为东照权现宝塔的看守人。那么,接下来的第三点最重要的是何事?”
“然后……”
“然后什么!我等着你说出至关重要的最后一点呢。快讲,最后一点应该是什么?”
“是。还有最后一条。家纲大人作为年幼的继承者,已搬入了西之丸,并且在今年的新年之始已接受了各大名的朝拜。以酒井讃岐守为首的老中们各个德才兼备,我伊豆守也定当在背后奉公职守,全力支持各位。”
“不愧是智囊伊豆。若除却这最后一条,前两条可是远远不够的。那么就是说,由井民部之助、清明之争都无须放在心上了?”
“是的。将军英明,这些事情已经妥善解决了,这完全归功于将军您的先见之明啊。”
松平伊豆守说到这里,家光貌似想到了什么事情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没想到你伊豆守如此精明,还有念经超度的本领啊。好了,就到这里吧。下一个传阿部忠秋。”
“小人遵旨。但是将军,您为何要如此……”
没等松平信纲说完家光便大声训斥起来:“听到了没有?!你可是武者中的栋梁,不要问东问西,按照我的指令行事就可以了!”
这次把家光病危的消息传到由井正雪耳中的,还是金井半兵卫。之后金井半兵卫又回到了江户,以做锦鲤生意为假托,全心投入到了情报收集的工作中,并想尽一切办法接近火药库奉行的河原十郎兵卫父子、御茶水的丸桥忠弥和增上寺的廓念等人。
“先生,我听到了一个不可掉以轻心的消息。据说,家光将军已病入膏肓了。”
此前,比起金井半兵卫,由井正雪更加关注此事。由井正雪盘算着,一旦家光去世,政权交替之时就是他们动手的最好时机。他们应以此为契机立即行动起来,并先从其身边亲近的老中们开始下手。
但是听到金井半兵卫的禀报,由井正雪竟然一反常态地微微一笑,反问道:“哦?半兵卫,你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啊?”
“回先生。是增上寺的廓念告诉我的。听说与廓念关系甚佳的一个僧人来到增上寺,询问老中或两位大老处是否有重要消息传出。”
“重要消息?”
“应该是关于家光将军死后能否安葬于增上寺之事。”
金井半兵卫原以为由井正雪听了此消息后必定非常惊讶,但由井正雪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淡然道:“原来如此啊。三代将军极其敬仰其祖父,因此,他也想死后与祖父同葬于日光吧。”
“是的,据说已经留下了诸如此类的遗言。那僧人对廓念说,他们寺里的众人也都已知道此事了。此外,我还听说今年的新年朝拜家光将军也没能参加,是搬入西之丸的家纲大人代将军接受的朝贺。”
“哈哈,但是听说大年初三将军就大张旗鼓地到千住狩猎去了呢。”
“是的。或许正因为如此勉强才最终引来了身体不适。之后家光将军便终日在中奥休养,以酒井讃岐为首,松平伊豆守信纲大人、阿部丰后守忠秋大人、阿部对马守重次大人、三枝土佐守守惠大人、堀田加贺守正盛大人等重臣,依次被家光将军叫到中奥问话,听说很有可能是遗言。如果万一这遗言中有关于如何处置我们之类的内容,可绝不能掉以轻心。因此小人才特此前来禀报大人。”
“嗯,你受累了。但是,这位将军的想法可是古怪之至,变幻无常的。”
“那么,依大人您的意见,这件事情不必特别去关注?”
“哈哈,我绝无此意。但如果只看到家光将军性格的善变,就开始慌里慌张,听到振翅声就已经大惊失色,那么这岂不是和曾经的平家一样了吗?[在平氏与武田信义所率武田军对抗中,武田信义率人夜半偷袭时惊起湖边众多水鸟,而平氏误以为是源氏大军来犯,慌乱之至,不战而败。
]我相信家光将军还未到你所说的那个地步。大年初三便张罗着打猎的人,怎可能在一年之内就一命呜呼了呢?因此廓念所提供的消息你最好不要太信以为真。”
“先生的意思是,即使将军终日在中奥闭门不出,但在近期内绝不会有去世的可能,是吗?”
“是的。不要忘了家光将军可是征夷大将军,绝非平庸之辈,其坚韧的生命力绝非常人所能及。”
“原来如此。”
“总之,对于这些消息,我们要谨慎行事。千万不能轻举妄动,绝不可一不小心陷进他们设下的圈套。关于这些,日后望你多多注意。半兵卫,你今天这一来可算是初春的首次到访。恰好今日春色此般美好,来,借此让我们来喝一杯,庆祝这辛卯年的美好春色。”
“听您这么一说,的确如此啊。就因为这卯年,我这金鱼商人似乎总喜欢往枪口上撞呢。”
正雪听半兵卫这么一说,便微微一笑,随即挥手叫来了下人。
其实由井正雪本人也拥有一定的消息渠道。其中,由井正雪给予特别关注的,是经由纪州德川家传来的消息。当然,与赖宣的亲密关系已不复存在,然而并不是纪州家所有家臣都被禁止出入于正雪的道场。平时如果有些重要消息,纪州家臣三十郎都会顺道来访随意地做做客。
这位名叫三十郎的武士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一个人,可以说如同纪州赖宣的影子。不,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说,这个人连由井正雪的初衷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事实上是赖宣为了监视由井正雪而派来的眼线。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密探。
对于这些,由井正雪本人也心知肚明,而对于那些自己想了解的事情,正雪都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无论如何,对于家光将军与自己的年龄非常相近这一点,由井正雪抱有极大的自信心。而且,对于自己的能力,由井正雪也没有丝毫自卑感。无论从智慧还是学问,由井正雪相信楠澄江堂绝不亚于德川家光。但如果说两人之间只有一个差别点,那就是两个人的成长过程。
家光是二代将军秀忠的嫡子,作为继承者、将来的三代将军而接受了精心安排好的教育。然而由井正雪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孤军奋战,是只凭一己之力成功游到彼岸的佼佼者。此外,家光更加关注体力衰退这一事实,而非实际年龄。而由井正雪则倾向于根据自身的体力、精力来推测家光的寿命与体力。
事实上,通过平日与由井正雪的接触,金井半兵卫已略微看出了两个人之间的差异。而金井半兵卫也是个具有这种才略与眼力的男子。然而,自己得到的消息是从廓念这么一个急性子那里听来的,因此金井半兵卫也只好同意正雪的看法。
“先生,关于家光将军的病情您平日也会有所调查,但正月初三家光将军出去狩猎之事,您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的呢?”
“这个嘛,等我们再喝两三杯再告诉你吧。其实呢,今天上午有位稀客来到我这里。”
“在下猜测……应该是纪州家的三十郎大人吧?”
“如果是的话,我所做的推测你便可以理解了吗?”
“但是先生,事情也可能与之相反啊。极有可能三十郎是受酒井讃岐守之托,前来查探先生您是否得知了家光将军病重的消息的。”
“好了,这个话题就谈到这里吧。这不是在初春该谈的事情,来,再来一杯。”
“是,多谢先生。在下所言或许有些冒昧,但如果对方已知晓三十郎是先生您众多耳目中的一个,并且想利用这一点来打探先生的情况,那么就大事不妙了,您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对于这一点,日后再去打探情况即可。总之,在事情暴露之时,我会想方设法与对方同归于尽。我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此可暂时安心度日。所谓名角儿啊,收尾之时的演技至关重要,我澄江堂不会以不痛不痒的舞台伎俩向对方宣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