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尖叫了起来,但不愧为柳生故里的人,当场并没有上演有如鸡飞狗跳的大骚乱。
“快传人来!立即禀告奉行,赶往南都!”
下此命令的人是茅野的父亲。但当使者赶去通知与十兵卫同族的奈良奉行时,方才的姑娘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折椅上气绝了的十兵卫被抬上了木板,有人立即拿画有龙神的披肩盖住其脸部。大约一刻钟后南都奉行的中坊长兵卫急匆匆赶来了。此时的中坊长兵卫不是来探望的客人,也不是来拜访的亲人,而是成为了来验尸的人。早已断气的十兵卫的尸身就这样直接进了棺材,由于其脸部扭曲地过于凄惨,南部奉行没有允许任何人靠近,包括其家人和徒弟。
“送往中宫寺进行安葬,注意避人耳目。”
这不是其亲人的托付,而是南都奉行严厉的命令。在这个柳生故里,没有人能违抗此人的命令。柳生一族的人们没有表示任何疑问,大家皆心知肚明。柳生十兵卫绝不是一个拘泥于父亲留下的八千三百石俸禄,臣服于阿奉权贵之环境的人。就这样,柳生十兵卫被暗中立刻送往中宫寺,安葬于十兵卫杉树下。
柳生十兵卫传奇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为后世留下了诸多无法解开的谜题。那个少女到底是何方人士?是受了谁的指示?为何要毒害十兵卫呢?这些疑问,明明是些不纠明真相不得放手的事情,但柳生故里的人们却是无能为力。
“一切赌在世事之和平上,天若绝我,不可不绝。”作为柳生之子,对于这样明确的天道是不会无法接受的。
无论是石舟斋、但马守宗矩还是柳生友矩,都走过了同样的道路。不,或许说是被迫走过了这样的路更为贴切。正因如此,柳生十兵卫为了监视日本而向各地派遣了自己的徒弟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人世,没有留下任何的遗憾。他就如同一个隐形人,暗中肩负特殊使命。这正显示了柳生一家引以为豪的生死一如、幽显一致的人生态度。
十兵卫入土之后的第四天,金井半兵卫得知了十兵卫被害的消息而再度赶往柳生故里。半兵卫对于柳生一家的生死观尚不是很了解。
“——听说十兵卫大人去世了。”半兵卫在村子的入口询问了一个路人。
“不是的,十兵卫大人正在中宫寺的十兵卫杉木下歇息呢。”
半兵卫听到此般回答变得更加云里雾里:“哦?就是说被救了过来吗?”
“不是的,正在十兵卫杉木底下休息呢。”
路人又重复了同样的一句话并匆匆离去了。
金井半兵卫立刻赶往道场找到了茅野。
“茅野,听说十兵卫大人遇到了不测……”
“是的。只是我们觉得十兵卫大人就好似云游远行去了一般。”茅野听罢,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十兵卫大人有一个女儿,但听说还没有嫁人。”
“这如何是好呢?”
“是啊……”茅野说着,歪了歪头,“她会等待命中有缘之人的出现。这是柳生一直以来的习俗。”
说完,茅野注意到了半兵卫凝视着自己的视线,脸颊腾起微微红晕。
“这真是可怜啊。”
半兵卫不知如何应答。在这个村子中,男女之间的缘分是人力改变不得的,这已成为了这里的习俗。
“茅野,那你的婚事也早已有了决定吗?”
“是的……我本是要嫁给友矩大人的。”
“但是,那已经成为井中……”
“是的。大人已变成了美丽的锦鲤。有时我向那井中望去,看到美丽的锦鲤会轻轻地浮到水面上。友矩大人即使变成了锦鲤但也仍然非常美丽……”
听到茅野的这番话,金井半兵卫便再也问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这个姑娘原来也有段传奇的恋情啊。)
这或许就是柳生故里独有的,让人心痛的恋情吧。
当晚,半兵卫在村外的三浦藤三郎家里住了一夜。
“欢迎欢迎,请您好好休息,一路上辛苦了。”藤三郎把半兵卫带到了浴室,并认真地帮半兵卫擦洗后背。
“十兵卫大人去世了啊。”藤三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真是个非常伟大的人物。在全日本培养了一万三千左右的徒弟,然后撒手人寰。这是常人所做不到的啊。”
“十兵卫大人生前,是否经常提起这件事情呢?”
“您是指……”
“不久于人世……之类的话。”
“是这件事啊,大人并没有经常提及。唉,人生再世,难免一死啊。等抓到近百贯[贯,日本旧度量衡的重量单位,一贯等于3.75千克。
]重的野猪,我也可以安心离开了。”
“百贯野猪?”
“是的,现在的野猪一般只有五十贯三百文目。哎呀,等我吃到了那么大的野猪之后,就想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原来如此……”
“是的。大人平时酒量如何?十兵卫大人能轻轻松松地喝上一升。在我们这边,随意喝上一升酒是为男人的爱好。对了,但马守大人更是厉害,每次都要喝上一升五合[合,日本容积单位,一合相当于十分之一升。
]还是面不改色。不能喝上一升的男人称不上是真正的男人。”
“你对十兵卫大人去世的事情如何看待?”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哪。大家都有自己的看法。”
“什么样的看法?”
“连十兵卫大人这样的人物也不免一死……这犹如一个誓约,谁也逃不过。”
“哦,只有这些而已吗?”
“大人,您再多想也无济于事啊。有生必有灭,有聚必有散……在这个村子里,那些仍然计算着已死去的人年岁的人,被称作傻子。笑着面对,笑着离去才可谓是男人的胸怀。”
“原来如此,男人的胸怀啊……”
“是的。野猪快煮好了,请上座等候,小人失礼了。”
等店老板退下之后,半兵卫茫然地抚摸了自己的手臂片刻。柳生这个村子对于半兵卫来说或许过于陌生,存在着许多半兵卫所不能理解的东西。该哭时不去哭,该悲伤时不去悲伤,但这种斗志昂扬不由让人眼眶潮湿。
(柳生十兵卫终究是离开人世了……)
“藤三郞,你给我准备了多少的酒?”
“只从酒窖里拿来了两升。”
“你觉得我能喝下那么多?”
“是啊。若是给您拿少了可就对不住了,酒少一杯兴皆消啊。但如果您喝不完,那由我来代喝就是了。”
“哦?你酒量如何?”
“我并不要求一定要有多少酒。有多少喝多少。”
“那两升左右游刃有余了?”
“是啊,最多的一次是喝了五升五合。”
“和谁一起喝的呢?”
“其实是和十兵卫大人一起喝的,十兵卫大人那次喝了两升左右。大人,这个话题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十兵卫大人,十兵卫大人已经……”
藤三郎终于还是抑制不住感情,啜泣起来。一直以来他也是在努力地抑制感情,不让客人觉察。
“其实比起但马守宗矩大人,小的更加喜欢十兵卫大人。宗矩大人有些过于顽固,但十兵卫大人却非常和蔼。友矩大人离世的时候十兵卫大人伤心地流下了眼泪,但并没有说舍弟可怜之类的话,因为这是柳生家的习惯。但十兵卫大人说,舍弟没有罪,赐十万余石的是将军,舍弟并不知晓,但是父亲却责备舍弟并逼他于死地。啊,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呢……您就当什么都没有听见吧,什么都没有听见。”
藤三郎说罢又小声啜泣了起来。
他的泪水沁入了半兵卫的心里。作为由井正雪的左右手,半兵卫非常清楚他们也正处在无路可退的境地。
(能够真正豁出性命的同志能有几个呢?)
这么想来,其实大部分人都处于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境地。既为武士,则一言九鼎,决不食言。他们就身处这样一个尴尬的立场之上,在自身的固执与逞强的逼迫之下苦苦挣扎。由此看来,人的固执与挣扎真是可悲而又可笑的存在。越是身处痛苦之地,越是鞭笞自己,生生地把自己逼入更深的窘境,好似非得把自己逼得穷途末路、逼到进退维谷为止。
对于由井正雪的打算,金井半兵卫心知肚明。目前问题的关键在于以何种态度面对井正雪的壮举才算合适。半兵卫曾经考虑,柳生十兵卫与其父柳生但马守一样,都会成洞悉事情始末的有力线索。然而,十兵卫也这样匆匆离世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便躲进十兵卫杉木的根底。
“藤三郎,酒不够了。”说罢,半兵卫便开始诉起了苦,“此行我本有要事要禀报给十兵卫大人的。”
“哦?是何等要事?”
“唉,现在即便说出来也已无人应答,死人怎可能与你商谈呢?”
“原来如此,如同吃了枪子的野猪一样。”
“是啊。吃了枪子的野猪,只能这样煮煮吃掉。”
听罢,藤三郎明快地大笑起来。
“来来,千万不要客气,请尽情享用。除了这些还剩下一半多呢。
“藤三郎。”
“是,小的在。”
“这个村子里已看不到柳生十兵卫的身影了。十兵卫离开以后,若有事相谈,我应找谁呢?”
藤三郎认真地思考了片刻,便回答道:“或许稍有欠缺,但应该是江户的宗冬大人吧。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人了。”
说完就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果然,在酒量方面半兵卫绝不是藤三郎的对手。藤三郎喝完这一杯便击掌叫了下人,随即侍女又端上来一盘猪肉。
家光将军得知柳生十兵卫去世的消息是在四月二日。
“大人,柳生十兵卫在三月二十一日不幸去世了。”
“什么?十兵卫去世了?!”
“是的,被一个农家姑娘在茶里下了毒药。”
“农家姑娘……”
“是的。十兵卫在大河原赏花时,喝下了有毒的茶水。南都奉行的中坊长兵卫赴现场验了尸,并且也有了验尸报告。”
听到了松平信纲的禀报,家光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唉……连十兵卫也离世了。他今年应该只有四十二岁吧,与七十六岁的但马守相比,只活到了他一半的岁数啊。”
家光特别强调了“一半”这两个字,听来犹如在比较着自己和祖父家康的年龄。
信纲见状,便立刻转移了话题:“听说十兵卫有一个还为出嫁的女儿,其弟宗冬成为了继承人。”
这个问题也让信纲困惑不已。目前,宗冬的力量远不及其父兄。因此,让宗冬继承家业着实有些冒险。但人一旦被寄予厚望,也有可能倍感动力并超越其自身常态。
“你认为宗冬可胜任吗?”
“回大人,父之子,兄之弟,本就一脉相承。”
“若你觉得可以胜任,想必就没问题吧。本来俸禄八千三百石……再加上四千石,并列入大名之位。”
“您的意思是,比十兵卫的身份还要高?”
“能力远不及十兵卫,因此若不提升身份的话,武术导师的体面不保啊。”
“小人真是愚笨。但是,依小人来看,也可先给予一万石探探情况。”
“见机行事吧。唉,这十兵卫的剑禅道场终于落下了帷幕啊……”
“是啊。弟子共一万三千人……十兵卫这道场办得可真是漂亮啊!。”
“其门弟遍布了日本各地。四十二岁便能做到如此程度,着实不易。”
“是的,不可以年龄取人。十兵卫大人坦然地喝下了村姑递上的茶水,当南都奉行赶到现场时,已然断了气。”
“伊豆守,那个村姑……不,犯人已捉拿归案了吗?”
“犯人还没有抓到,只知道是一名村姑,除了这一点没有其他任何的线索。”
“什么?没有线索?怎会这样?”
“是的。南都奉行的报告说,真不愧是柳生十兵卫一流的死法,就这样毫无头绪地命赴黄泉。”
“原来如此,这也不无道理。但还是要严加搜索,尽快找到犯人。”
“小人明白。但小人觉得,无论怎样搜查也找不到真凶这一点,其实也包含着另外一层含义。大人的影响力触及整个日本,远至唐国天竺。但柳生一族的力量不要说是唐国天竺了,可谓是海角天涯,广之又广。十兵卫那家伙听到我们如此的赞许,没准儿能暗自偷笑着成佛。他肯定明知茶里有毒,但还是喝了下去。”
“或许如此吧,真是一对震煞旁人的父子。事到如今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了,至少也要督促一下那些大名。”
进入夏季,家光又开始忙碌着四处观看比武了。在家光以观看武术之名四处寻访大名宅邸之时,名古屋的义直在这一年的五月七日悄然离开了人世,享年五十一岁。
“才五十一岁便离开了人世,这名古屋的义直也真是性子急啊。”
听到名古屋的义直去世的消息,家光也不堪恼火,一下子卧病不起。五十一岁的义直去世这一事实对于家光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此时,为家纲建造的西之丸竣工,随之家光便搬入其中。几天后,家光拖着未愈之身,又计划着观看二之丸的枪术比赛。
“将军,小臣认为大人应该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不要过于劳累。”
家光全然不顾松平信纲和酒井忠胜的劝告,入秋以后依然热衷于各种狩猎活动,但他的面庞已露出了衰老憔悴之色。到了庆安四年(一六五一)的正月,家光的感冒变得越发严重,结果在各大名的进宫朝贺之时也没能露面。
家光无法参加元旦的朝贺,便安排家纲代为接受了各大名的拜会,自己却在正月三日执意出门鹰猎。自此,家光便迅速地衰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