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酒……大丈夫是不会因酒乱事的,即使喝酒也不会被酒所左右!”他边说边“咚咚”地拍了拍胸膛,“总之,当务之急就是提高兄弟们的士气。天气也渐渐变暖了,花季就要到了,此时大家的情绪势必会变得焦躁不安。我又不是增上寺的和尚,烦躁得简直连墓地的墓碑都想踢倒踩过去。我说先生啊,干些什么都行,就没什么更有男人气概的游戏可玩儿么?”
“也不是没有啊。这样吧,我们就在这个泉水中比赛钓锦鲤如何?”
“哎,是这水中的宝石吗?!”
“是。可随意钓,每人提一个水桶,傲气十足地走上街,然后各自回家如何?”
正雪的表情非常之认真地答道。忠弥听后,便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说:
“这样美丽的锦鲤就这么信手乱钓……这么说,由井正雪终于要逃出江户,更是会从此声名狼藉。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啊先生!”
忠弥如此再三地劝阻正雪,正雪只得一边苦笑一边拍手召唤了侍女。
“这两三瓶酒可满足不了御茶水大人哪,快去再端些酒来。你说是吧,丸桥?”
“哎呀哎呀,这可太失礼了。您真是好眼力,这日光也是春意渐浓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边观赏水中的宝石边喝一杯如何?哈哈哈哈……”
等丸桥忠弥喝了个尽兴之后退下了,由井正雪凝视着池水陷入了深思当中。此时,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之中,一个在水中不断下坠的噩梦,心情之苦闷溢于言表。
(怎能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啊……)
至少当接到纪州公的秘传,前往软禁骏河大纳言忠长大人的高崎城时,正雪还是干劲十足,有如被从笠置山召唤出世的大楠公一般。只要有纪州赖宣这座靠山,正雪就有一种“吾之事必将成”的自信。
家光将军也怀有建造安宅丸的霸气,并发自内心地怜悯骏河大纳言。况且对于明朝乞求援兵一事,家光将军也心知肚明。
“是啊,把那些导致社会动荡的流浪武士驱赶到大陆去,这也不失为可行之策。”
他确信,这才是当代大楠公应有的雄才伟略。总之,若把骏河大纳言任命为大将军,自己负责指挥,是绝对不可能败给清朝的爱新觉罗的。这么一来,助明朝赢得胜利后,大批的日本流浪武士便会扎根于明朝,而日本本土这边,德川天下可得以安泰。这真可谓是令人雀跃的、关乎东洋之和平的大计啊。
然而,此策被天主教信使的妄动和南蛮传教士的暗中活动彻底地破坏了。
没等由井正雪实施此项计划,他们就在以大目付柳生宗矩为首的柳生一族的巧妙煽动下中了计,引发了岛元之乱。
当正雪注意到此事时,日本的国策已面目全非了。此时,已经没有了把棘手的浪人武士送到中国大陆的必要。那些浪人武士,看到幕府特意投入大量时间用于击退岛元之乱的主谋,也就抛却反叛之念,一心安享太平盛世了。
这一切的背后主使,其实就是被称为家康遗孤的大老土井利胜。利胜巧妙地利用了御三家势力,并联合了大奥的春日局,为太平盛世奠定了基础。
这样,纪州赖宣想要向大陆进行民族迁移的念头,以及由井正雪想要做总指挥的提议也成了空中阁楼。这时,土井利胜又狠狠地给了纪州赖宣一刀,一举消灭了熊本的加藤家。而纪州赖宣正是这分崩瓦解了的加藤家的女婿。当他听到此消息时,其表情必定是惊愕至极的。
若利胜为自己的一切行动搬出“这些都是为天下而为”这样的说头,恐怕谁也无法违抗。况且要论政治素养,被称作家康遗孤的土井利胜更称得上是手段精明的长者。
“总之,歪门邪道之事要果断纠正。”
土井利胜的一句话,使得加藤家的处置对于纪州赖宣来说,成为不容置喙的事情。因此,赖宣才会不断地安抚由井正雪。若不如此,便会威胁到纪州一家的安危。之后土井利胜又暗中击其软肋,让柳生宗矩接近由井正雪,并不断暗示他:“无论你做怎样的垂死挣扎,幕府都不会改变其方针的。”
到了此时,正雪才真正切身体会到了幕府步步为营之谋略的严密。但无论其中心人物是土井利胜也好、春日局也好、天海大僧也好,即便这些人已去世,事态还是按照他们的计划运行着,流浪武士们的怨恨情绪也渐渐消失了。
(正可谓是时代变了啊……)
而且,对于如何让那些将自己作为并肩作战的同伴、甘为大志抛头颅洒热血的门下浪人们理解自己的选择,正雪毫无头绪。
(索性恨我们恨得牙根痒痒也好,但是……)
如纪州赖宣怜悯正雪此时的立场一样,家光将军也从心底同情正雪。而通过金井半兵卫的试探,似乎柳生十兵卫也没有憎恨自己。
(受到各方怜爱的叛乱者啊……)
站在此等复杂立场的人,又怎能向幕府表示出极端的愤怒呢?正雪凝视着池中水面,锦鲤似乎开始有了食欲,展示着犹如宝石般的光泽在水中摇曳游动。
正雪仍纹丝不动,坐在厅中,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刚过傍晚六时,夕阳西下。金井半兵卫此时踏入由井正雪的宅邸。他依然是一身大和郡山金鱼商人的装扮,想必是经过东海道或中仙道回到江户的。
“大和郡山的判六求见。”
当侍女如此禀报时,半兵卫已走到了廊前。
“先生,金鱼商人已回到江户。”
听到半兵卫的声音,正雪猛地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问道:“与十兵卫三严的会见进展如何?”
“见到十兵卫三严了,十兵卫大人对于究竟是否出山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当他听到将军把但马守留下的八千三百石的土地分给自己的旨意时,只是回答道:‘哼,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是的。他说他的门下遍布全国各地,自己衣食无忧,这些都是多余之物。”
“嗯。那就是说十兵卫也无打算前来向将军言谢了?”
“是的。不仅如此,他还说,没有智慧的人总是做些多余的事情让人苦恼。”
“多余的事情?”
“十兵卫说,他难得因癫狂而隐退深居,又有何必要专程引到江户来杀他呢?”
“什么?他认为,将军引他到江湖是为了杀他?”
“是的。十兵卫虽门下弟子无数,但也有不少的仇敌。假若为了那八千石的俸禄去江户露面,那些仇敌必定会称其是装疯卖傻,并会被无数余党纠缠。他苦笑着说,那样一个喧嚣之地,不可轻易踏入。”
“唔……门下弟子虽多,但结怨的人也不少吗……”
“是的,他告诉在下,忘却这些事实而佯装自己是个明君,这正是自身愚蠢的证据。”
“那么锦鲤的事情呢?”
“锦鲤是收下了。有一个通往柳生芳德寺的坡道,中途会看到次男友矩大人的旧宅。十兵卫大人说要放在那个旧宅的古井里供养。虽然十兵卫十分感激地收下了锦鲤,但关于前往江户的事情他并没有给予承诺。”
“原来如此啊。看来,他根本未将八千三百石的俸禄放在眼里。”
“他苦笑说,把自己的家臣一个个都培养成见钱眼开的人,不知将军到底其意何在。”
“这么说来,要回绝那八千三百石吗?”
“他说:‘如果拒绝必会引来愤怒,因此只好收下了。但是,鄙人乃癫狂之人,不能专程赶去谢恩,请将军宽恕。’”
“原来如此。难道此人比柳生宗矩更为棘手么……”
“他说自己不久将会离开这个尘世,祈求将军给予理解。”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之间的相互合作就此无望了?”
“小人也不明其意。他只是说,日后若有闲暇,欢迎再到柳生故里。然后还亲自送我至村头。”
正雪此时意识到,无论是对于正雪还是半兵卫,十兵卫都未抱任何恶意。然而,为了八千三百石专程赶往江户向家光谢恩之事,看来是无望了。
“是吗……他的意思是说,我们自己的事情应由我们自己来处理,他是绝不插手喽?”
“是的。小人突然想起来,他还问我,这个锦鲤放在井中去养,你觉得它会活到什么时候呢?”
“哦?锦鲤的寿命?”
“我回答说,那取决于如何去喂养它们了。听罢,他便说,养在井中的话,是不能扔鱼饵给它们的。归根结底,人和鱼的寿命其实是相同的。”
“是不食嗟来之食的意思吗?”
“若欣然接受父亲留下来的俸禄,就可能会受到已瓦解的诸藩浪人武士的攻击,威胁生命哪。这是不是在责难我们做了些多余的事情呢?”
“原来如此,或许这同时也是对于我们的忠告吧。外面天色已黑,关上窗户,我们去共进晚餐如何?实在是久违的聚会。”
正雪击掌叫了侍女。
池面仍泛着微光,但锦鲤与树木的身影似乎被暗下来的天色所吞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庆安元年(戊子)成为了家光将军最后一次参拜日光的一年,当时他只有四十五岁。然而三年后,家光在他四十八岁之时离开了这个尘世。出于对祖父的敬仰,家光的骨灰特意与祖父家康一同葬在了日光。庆安元年(一六四八)的这场日光参拜,让人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
曾经那般盛气凌人、那般争强好胜的家光在日光参拜前,在增上寺精心准备了亡父秀忠的十七周年祭拜,然后又参拜了在崇源院的生母之灵位。之后,大僧正天海被朝廷赐封慈眼大师谥号,家光为此十分高兴,满怀欣喜地离开了江户。
四月十一日,大僧正天海受封。两天后,即四月十三日,家光起程赶赴日光。他曾对身边的侍从说:“万事皆进展顺利。天海僧正想必也会十分欣喜啊。”对于柳生十兵卫不前来谢恩之事,他也没有过多地责备。
出发当晚,按照惯例一行人停留在阿部对马守重次的岩槻城。
“对马守,每次的日光参拜往返的途中总是打扰到你,也真是辛苦你了。”
“大人此话怎讲。我们是不肖臣子,每当想起父亲,小臣都会深感惭愧。”
“不是的。你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若能……”
话说到嘴边,家光便立刻含糊其辞起来,他肯定是觉察到这时候说殉主等词太不吉利了。
翌日,当一行人到达古河城时,家光突然开始腹痛腹泻,苦恼不堪。这时,同行的阿部重次提议,让家光先静养一两日再上路。但家光说:“这样一来会影响整个事宜的行程。今年是东照权现的第三十三次年祭祀。况且,例币使(敕使)平松时庸卿也已从京都前往日光了啊。”
说罢,家光便勉强支持着重病之躯从古河起程,于十五日在宇都宫城停留一晚。
“对马守,你是不是认为我太过于要强了呢?”
“不是的,将军。正因有将军这般的天性,才可奠定举国安泰之基啊。”
“如果你真是那么认为的,那么,等我死后就把我葬在日光山吧。”
“这件事情,我想松平伊豆守等人已有心理准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