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么说来,十兵卫大人把由井正雪视作幕府的敌人?这么说来,我们所做的这些都是竹篮打水了啊。”金井半兵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么,金井半兵卫我会就此在您面前消失。至于在下所说赠与红白两尾鲤鱼之事,其实是想告慰您的弟弟友矩之灵。”
“哦,友矩之灵……”十兵卫仍然绷着脸,没有任何笑意,“难道你也知道友矩吗?”
“是的。在下知道,不仅是友矩大人,柳生一族皆是同心协力、手足同心。因此我们也想在灵前拜祭。但是,若大人不领我们的情,我们只好就此消失。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回到江户之后,将此事传给宗冬大人了。”
“哼,你们还真是不死心哪。”
“回大人。由井正雪大人之志与柳生家族之间,虽说道不同,但心灵应是相通的。我们抱着这般想法前来拜访并送上这两尾锦鲤,但这似乎是自以为是了。”
“什么,自以为是?”
“正是。由井正雪先生知道,您是直率而单纯的人,但正是因此您才会蒙受不白之污名,不得不弃世而隐居……所以正雪先生以为,与其父柳生宗矩一样,您十兵卫大人也会立刻收下大和郡山的锦鲤,并将其献给友矩大人做灵前拜祭。”
“哦?你若是说这话,我可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十兵卫大人,当时家光将军鉴于友矩大人上京时护驾有功,亲自下达赏赐十余万石的公文。那个时候,把友矩大人驱逐到此地,并使其在这里终此一生的人,究竟是您的父亲呢,还是作为兄长的十兵卫大人您呢?”
“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我回到了江户,想把此事禀告给由井正雪,并秘密举行佛事,为死者祈冥福。”
“哦?为舍弟举行佛事……”
“是的,当友矩以疗养身体为名离开将军家,回到这柳生故里时,您也结束长久的旅途回到家中。之后立刻丢弃江户,并在此地开设了这样的道场,从全日本范围内收取弟子。”
“金井半兵卫,你对我们的家事了如指掌啊。”
“回大人,了如指掌的是由井民部之助正雪先生,而不是我金井半兵卫。而先生也是从纪州大人那里获悉的。”
“原来如此。看来,坊间传言由井正雪与纪州公有特别的私交这事,也是实情吧。”
“是的,也算是事实吧……我认为这件事情,与您远离江户回到柳生故里开设道场具有相同的意义。”
“原来如此。那你不认为我柳生十兵卫是疯劲未消,因而退隐此地吗?”
“是的。窃以为您是以隐居为名,在此地培养弟子逾万人,并源源不断地向全国藩送出这些弟子。因此,虽身处此偏僻山坳,您却对于各藩所发生之事洞若观火……正雪先生也是经常对我提及此事。”
半兵卫说到此,十兵卫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笑起来。
“金井半兵卫,既然你这么说,在下也不得不收下那红白锦鲤来慰藉舍弟友矩之灵了。”
“那……您是同意收下这两尾锦鲤了吗?”
“好!那就收下吧。放进友矩生前宅邸的井里养着好了。在这个世上,不能没有那些看不到的支柱啊。”
“那么,您也领会了由井正雪先生之意了吧?”
“嘘,小声点,茅野来送膳来了。”
“啊,真是太失礼了。”
“我柳生十兵卫虽会用剑,但一生狂气未愈。我本已做好了在狂乱中离开尘世的准备,但此时,又蒙将军的恩典,成为俸禄八千石的臣子。有了这八千石,我们也可长久地在此土地上安然度日,全无后顾之忧了。”
“那么大人,您还是不打算出世么?”
“或许这与正雪的想法一样。我曾经一心想让毫无关系的流浪武士们聚在一起,引发暴乱。正因我们如此相似,因此我也就无须多言。至少,不明白的事情直到死也不要努力去弄懂它。这才是真正的平安无事的人生啊。”
说到此处,见茅野推门进来,他便哈哈笑起来。
“茅野啊,这位从郡山来的金鱼商人,给我带来了两尾锦鲤。不,不能说是给我带的,而是为了告慰你最中意的友矩之灵而供奉的。我发现这金鱼商人的闲聊极为风趣。再拿两三个酒壶过来,今天道场就这样闭馆吧。通知其他人,就说由于来了一位特别亲切的朋友,今天武馆休息。”
茅野以极其认真的表情回答道:“是。小人明白了。”然后便退下去了。
家光将军此日也来到了黑木书院,一手支在靠座扶手上,眯缝着眼睛认真地倾听着松平伊豆守信纲讲话。将军此日来到这里,并不是因为松平信纲要禀报什么重要事情。
三天前,将军家光下达了这样一番命令:“想听听关于义直殿下之城、名古屋之城建成时的情况。伊豆守你多方调查一番,然后向我禀报。”或许家光是突然感觉到了这件事的必要性吧。而今天,家光是来听取结果的。
“名古屋之城是从庆长十五年(一六一零)正月开始其建设,于年中六月三日安放了基石,总共花费十一个月建成。”
“仅仅十一个月就建造了如此大城啊……”
“是的。当时是把建城大任交付于其他地方的大名共二十一家,并且不容分说地紧急动工,终是完成了此番大业。当时,对接到建城命令的大名有着如下记录:
加贺金泽 俸禄一百零二万七千石的前田筑前守利光
筑前福冈 俸禄三十一万石的黑田筑前守长政
丰前小仓 俸禄三十万石的细川越中守忠兴
筑后柳川 俸禄三十万二千石的田中筑后守忠政
肥前佐贺 俸禄三十五万七千余石的锅岛信浓守胜茂
肥前唐津 俸禄九万五千一百余石的寺泽志摩守广忠
丰后佐伯 俸禄一万九千石的毛利伊势守高政
丰后高田 俸禄二万石的竹中伊豆守重利
丰后臼杵 俸禄五万六千石的稻叶彦六典通
飞驒高山 俸禄三万八千五百石的金森出云守可重
丰后日田 俸禄三万石的木下右卫门大夫延后
讃岐高松 俸禄八万五千九百石的生驹左近大夫正俊
土佐高知 俸禄二十万二千六百石的山内土佐守忠义
伊予松山 俸禄十九万六百石的加藤左马助嘉明
长门周防萩 俸禄二十万石的毛利长门守秀就
阿波德岛 俸禄十八万六千余石的蜂须贺阿波守至镇
肥后熊本 俸禄五十二万石的加藤肥后守清正
播磨姬路 俸禄八十五万七千石的池田三左卫门辉政
播磨姬路 俸禄八十五万七千石的池田武藏守利隆
安芸广岛 俸禄四十九万八千余石的福岛左卫门大夫正则
纪伊和歌山 俸禄三十七万四千余石的浅野纪伊守幸长
以上共计二十一家。”
“庆长十五年,岂不是大坂之役发生的四年前么?”
“所言正是。在此之前与丰家相关的外部大名,领到巨额的费用之后纷纷开始投入到了义直大人的建城之事。”
“原来如此,这对于旁系的大名们来说,实在是让人愤怒之事。”
“是的,关于此事还有段有趣的逸闻。广岛的福岛正则听到此建城之命令便火冒三丈。自己的修城之事已经够头痛的了,那名古屋又不是将军的居城,凭什么命令自己去修建?他说要去家康大人那里拒绝此事。此时,熊本的加藤清正也极为愤怒。他对福岛说:‘既然你有拒绝之意,那就立刻回城向各大名传此意并准备举兵,而在下也立刻回熊本准备举兵。’听到此言后,福岛正则便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了关原之战的惨败经历,此般愚蠢反抗,即使再度尝试也仍将无济于事。想到此,他便反过来开始安抚了清正。之后,清正便承认了自身的莽撞,率领肥后众人承接了名古屋本丸的建造,形成了今日之名城。这就是其中的一逸闻。”
“也就是说,此事为清正的女儿嫁入纪州的赖宣家的奠定了一个基础啊。”
“不过大人,此时详查名古屋建城之事,您有何用意呢?”
“其实呢,伊豆守,权现大人又在我的梦中出现了。”
“哦?是灵梦?”
“是啊。在梦里,权现大人对我说:‘你是不会如我一般长寿的。’”
“这……”
“即使多子多女,但也会看不到他们的将来便离世而去。作为父亲,这样未免太过于缺少思量。第一个女儿还好,嫁给了义直之子光友……也就是说,已嫁给了名古屋城,也可放心了。可其余的孩子们将如何是好呢?”
“您的意思是,再建一个如名古屋一般的城池吗?”
“如果是的话,你能否接受奉行建城之重任呢?不,比起这件事情,应先考虑建城之地啊。尚未看清孩子的器量就这样轻易地把关乎天下的重任交付与他,这岂不是要引起叛乱。”
“那大人为何要听相关名古屋的事情呢?”
“只是想确认一下。如此庞大之城,权现大人将其建成如此雄伟,肯定是用心良苦。之后,他又想尽办法说服秀赖与其身边的人,为了全日本而开放大坂城。”
“然而,最终未能成功压制一代女将淀君一人。”
“伊豆守。”
“臣、臣在……”
“千万不可因正雪等人而疏远了纪州。因为自己子嗣的事情,我已经成为不孝之孙了。你明白吗?武田信玄也曾曰:人应有城府,人应有器量。”
“是。武田大人经常提起此句,他就是因为过分偏爱其子胜赖,最终失去了武田家族。”
“是啊,只剩甲府之地,除了责备自己的孩子,使其铭记要慎重行事之外,毫无办法。不要忘记胜赖、秀赖的故事。武田信玄经常这样叨念。”
说到此,家光的语气一变,说道:“柳生之子十兵卫还未现身于江户吗?看来此人的顽固之性不差于其父啊。”
他轻轻吐出这句话,便缩了缩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松平伊豆守信纲终于清楚了最近家光心中所想所谋之事。
家光不停地进行兵法与武道的奖赏,闲暇时去猎鹰或者狩猎,但事实上他本无此精力与心情了。因为他已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益衰竭了。
据说,当年家光去日光参拜时盛气凌人,真可谓是“势压诸侯”。
“我有东照权现守护!”
家光想必是希望巧用祖父家康的权势,来压制其父秀忠和其他重臣。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那日光参拜也成了极其正规的事宜了。
家光对祖父家康过人的睿智与体力知晓得越多,就越意识到其用意的不寻常。祖父把宽恕作为人生最大的训诫,巧妙控制信长这样的人物,与秀吉也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家光渐渐意识到,这就是人生修炼的结果……
因此,让狩野探幽描绘家康的各式画像也已不再是件故弄玄虚的表面功夫了。
最近,当他遇到让人担忧的事情时,梦里一定会见到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