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无论怎样,就连如金井半兵卫这样的人物,也无法清楚地分辨出这姑娘的真实身份。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成为亲密的同行者。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六乡河。
翌年,即正保四年(一六四七)六月二十六日,正当九州的诸侯征兵备战之时,将军家光首次下令:“若有葡萄牙的商船要求通商,切记要委婉回复。”彼时,他自信满满,与之前判若两人。
当年家光四十四岁,是四与四(死与死)相连的一年。当时,五岁的次男龟松丸卧床不起,让所有的医师束手无策,结果龟松丸在年幼之时便离开了人世。龟松丸夭折以后,于八月四日葬在了其祖母下葬的小石川传通院。经过此般劫难,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父亲,家光开始反省自己了。
此次的丧子之痛让家光认识到,人生在世,总会有挥之不去的某种良心、恐惧与后悔相纠缠。在年少时期无论怎样违逆放荡过活,最终都会被牵回到“死”或者“对死的恐惧”这样的轨道之上来。届时将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早知如此,要是能更早一点懂得谨慎对待生命就好了……)
家光的此般感悟源自春日局、天海僧正、柳生宗矩等身边人的相继离世。
春日局一手构筑了江户城中非同寻常的大奥,可以说是胜过男子的女中豪杰。从家光治世之日起,春日局便立下了汗马功劳,无人可以替代。拿到现在来讲,春日局不仅是一位赋予家光生命、胜似亲生母亲的乳娘,更是大胆对抗政治权利,以自身的实力证明了女权扩张的人物。
若放在一个世间普通女性身上,便绝不会拥护家光且大胆与权势进行抗争,而是会以美貌接近秀忠,亲自产下其子吧。若是这样,无论是德川家系还是政权都会与现在大为不同。
当然,并不受生母宠爱的家光,也会从历史的长河中销声匿迹吧。
天海僧正亦是如此。
若此人是规模极小的法然系[法然(1133—1212),日本平安、镰仓时期僧人,净土宗开山始祖。
]的学僧,或者是本愿寺系[本愿寺,日本佛教净土真宗本院寺派的总寺。
]的佛教徒,那么此时的日光山也不复存在,公武合体的体制也只会是个纸上谈兵的空头主张。
然而此时,公武合体的伟业,在众人的热切呼声中建立了起来。
龟松丸下葬一个月后,九月十四日,天皇的弟弟守澄入道亲王作为轮王寺(日光)的住持来到江户上野的宽永寺。
世人皆将明治维新、西乡隆盛与胜海舟的和解之重大时期视作“公武合体”并津津乐道,但几乎无人把守澄入道亲王的江户之行视作公武合体的开端。“曲学阿世”[曲学阿世,歪曲真理以迎合世俗。
]一词也是因此而流传下来的吧。
然而春日局离世了,以理性崇尚真理并以国家实情为根基、刚正不阿的天海大师也圆寂了,还有一直默默支持着家光、扶持柳生流之权利的初代大目付柳生宗矩也已归西,从家光的身边永远消失了。在此般情况下,若家光仍不感到寂寞,那么评价其为徒有征夷大将军之虚名而实则昏庸之至也并不为过了。
家光在柳生宗矩辞世的一个月前开始便成为了一个十分谨慎、爱装模作样的将军。这让他身边的近臣皆瞠目结舌。或许从那时起,家光的健康就已出现了问题。总之,把龟松丸下葬在传通院两年半以后,也轮到他与世长辞了……
柳生宗矩生前难道与将军说了什么了吗?
“臣要上交所有的俸禄。”
听到此话时家光尚有勃然大怒的气力。
宗矩离开后,幕府按照他的意愿先是收回了俸禄,然后又一分不差地分还下去。不仅如此,还追授宗矩官位,以此来肯定他一生的功绩。
在此过程当中,阿理左夫人,也就是后来的光宝院再次产下男婴。这是家光的第六子,名唤鹤松丸。然而鹤松丸也并未能安然成长。鹤松丸生于在庆安元年(一六四八),当年七月四日,他便结束了其仅有半年的幼小短暂的生命。也可以说,他的父亲已没有赋予儿子健康生命的气力了。随着父亲的生命到达晚年,这个孩子也已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晚年得子,其子必将孱弱难育,而身为父亲的家光也步入了风烛残年之时。柳生宗矩所主张的俸禄不可继承之思想,在当时来讲属于极为怪异的新鲜事。在之后的岁月里,此思想成为让大名开始深刻自省的一种觉悟、一种自律。
庆安二年(一六四九)十二月二十六日,肥后熊本城主西川光尚离世,并要求返还生前所拥有的领地。然而,此次家光亦按照柳生宗矩离世时的做法,把所有领地原封不动继承给了其子六丸。
让我们再回到柳生家的话题上来。
柳生宗矩的死讯已经传到了柳生故里那边,郡山的金鱼商人判六(实为金井半兵卫)赠予但马守的红白两尾锦鲤也已送到。
柳生十兵卫三严先引见了从江户来的密使茅野之后,立刻在道场的练武台引见了金井半兵卫。
“关于你的事情刚刚茅野已经告诉我了。你二人从江户出发时便同时以此处为目的地,此等巧合真是难得。”
“是的,在途中首次打招呼并认识的人竟然与我同道,同样要去往大和,连我自己都大为吃惊。”
“那你果真是郡山出身吗?”
“不,大人,那不是真话。”
“果然如此。听你的口音像大坂出身。”
“在下真名是金井半兵卫。”
“我早已料到,你手腕上的痕迹看上去并不像钱袋所留下的痕迹。”
“是的。这是在江户的兵法家由井正雪门下苦练击剑时留下的茧子。”
“这么说来你是由井正雪门下的人?”
“是的,被世间的人称为三羽鸟或者四天王之一的,就是不才在下。”
“正雪门下的四天王竟给父亲宗矩送来如此漂亮的锦鲤。”
“不不,那几尾锦鲤不是我所赠的,而是由井正雪委托我赠给大人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亡父是由井正雪的知己了?”
“不,说是知己,在下认为倒不如说是位不可小觑的监视者。”
听罢,十兵卫三严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位由井正雪大人特意派你来到这柳生故乡,所谓何事啊?”
“这是郡山的特产锦鲤两尾,大人说,您是但马守的嫡子,希望您能收下此物。”
“嗯……这件事情啊。”一直端坐着的十兵卫三严,眯起眼睛瞥视了金井半兵卫一眼,“金井氏,是不是有些迟了啊?”
“恕小人无知,大人您的意思是?”
“称我为柳生但马守宗矩的嫡子,这是尔等人的想法。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嫡子,我是宗矩的影子,你能明白么?”
“影子……您是指人的影子?”
“是的。若柳生但马守离世以后,他留在这个世上的影子却靠收取这些腥臭的锦鲤度日,这成何体统!”
“这……”
“不知你是否明白了其中之意。某位大人企图靠分给我这影子八千石而被称作明君,我正在考虑中,到底要不要陷进这人的圈套。所以说,很遗憾,我不能收下由井正雪的锦鲤。”
此番回答听来,就犹如不把金井半兵卫、由井正雪等人……不,更不把将军家光放在眼中。半兵卫虽摆正了姿势欲要辩驳,但一时之间却是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