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深夜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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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吟游四方(8)

回到古城,又逛了西门。至此,古城四个门,我全走过了。想买的东西也都买了。花了一千多块钱。也真是够能买的。

晚上继续处理单位的公干,又读了邮件,睡觉。明天要上苍山了。

7月12日

上苍山。九点苍山索道才开,吃过早饭,到苍山时,刚刚九点半,但索道排队的人已经很多了。N说,索道不是每天都开,要看情况,可能是好几天没有开了,所以才会有这种盛况。

这个索道分为前山和后山两段,在前山天气还是好的,清清明明。但到了后山就云雾缥缈起来,然后,风逐渐大,我们在缆车里晃来晃去,有些小惊恐。等下了缆车,开始游逛时,已经细雨唰唰。到了一个名叫洗马潭的地方,能见度就更低,简直是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走了一会儿,喇叭里就说,索道马上要关闭,要清场,要游客赶快返回。

于是返回。回去的路上又贪图拍几张照片,结果跑得气喘吁吁——我终于会使用相机的微距功能了,现在拍得显然是越来越好了。N连连说:就怕天气不好,结果还是不好,真是运气不好。其实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四千多米的山峰呢,哪里会常是好天气。天气就该这么不可测才对——天威不可测也,这就是天威。而且,事实上,这样的天气也不能说不好。各种各样的天气如各种各样的人,各有各的好。反正对我来说,各种各样的天气我都喜欢。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都是自然所赐,都有不可代替的美感。

午饭过后,去崇圣寺看三塔,果然好看。又一路上去,看了七个殿庙。下山四点多,去N家喝茶,吃饭。我原说不去的,他断然道:“听我的安排。”

吃过饭,N又陪我在大理学院逛了逛,我便告辞,N把我送回到古城,我顺着红龙井下去。红龙井太热闹了,到处都是酒吧,都是唱歌的人,还有很多外国人,洋人街上没什么洋人,这里倒像是名副其实的洋人街……初看是好的,再一看就觉得不那么好了。

到了五华门,找到老兵,又聊了一会儿,看了看他的照片,拷贝了一些。又看了他的影集。他真是个蛮爽快的人。和他分手时,他只是微笑挥手——他这样一个人,也看了太多的人来人往,虽然很性情,恐怕也很冷酷;很豪爽,恐怕也很自私吧。

一定的。

随便散步,看到一处院子门口张贴小广告:整个儿院子年租三万,那每个月也不过两千五。真是不贵啊——贵不贵,要看心情。对于不喜欢大理的人来说,再便宜也是贵。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再贵一些也是不贵。

回到酒店,睡下。明天,要离开大理了。

大理很好。大理真好。但是,我想,可能也就这一次了。以后很可能不会这么尽情地在大理待了。

大理是这么好,可能也不能完全留住我的心。我的心,是多么可怕的心啊。

在云里喝茶

1

2012年4月9日,我来到云南。

已经是第三次到云南了。

我知道

这个地方

离神很近

很近,很近

所以,干净。

所以,来到这里

我要

深深呼吸

大声歌唱

我要

身体清洁

眼睛明亮。

我要

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

婴儿。

这首诗名字叫《写给云南的信》。作者是我。是我2009年第一次到云南的时候写的。我已经久不写诗,但是来到云南之后,却控制不住。

来到云南,控制不住的事情有很多。常常控制不住的,脚步就慢了下来,控制不住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控制不住的,心就安静了下来。

多么好的控制不住啊。因为在云南的这种控制不住,我便像上了瘾一样,不想错过任何一次来云南的机会:第一次来的是腾冲,第二次来的是昭通。这次是第三次,来的是西双版纳,参加的是六大茶山公司的活动。

西双版纳,朋友Z仗着自己的好才情,如此妙笔生花地解析:“有些词是神奇的,比如,西双版纳,在汉语中,这个词读作西——双——版纳,光滑的拖音后,版纳二字干脆利落地弹跳出来,这时,你有一种快感,你可以感到四个音节之间舞步般花巧流利的节奏。”他说当年他去西双版纳的时候,不接电话也不回短信,因为“西双版纳,这个词像一对优美的括号,把人从逻辑严密的正文中分隔出来,似乎生活暂时停顿,趁着沉吟无语的停顿,你当然可以不回信,不打电话。正如你上班迟到是因为出了车祸,没有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会责怪你,毕竟车祸不是天天有的,西双版纳也不是想去就去的”。

西双版纳不是想去就去的。对这话我无比认可。鉴于Z已经以那样的俏皮风情来解析了西双版纳,我只好以自己的笨拙无趣来如此解析六大茶山。六大茶山,这名字起得真好。乍一听还以为是六座山集成的股份,后来才明白只是一个茶叶公司的名字。标志就是一个变体的山字,山的三道竖,每一道都是一片茶叶。在三道竖之间,也都有一片茶叶。云南人简称“六山”。

看行程。10日参加六大茶山10周年庆典,晚上参加六大茶山原生态歌舞晚会。11日参观六大茶山茶业有限公司生产基地,压制630克特制纪念茶品。12日上贺开,观看万亩古茶山、千年古茶树,夜晚搭旅行帐篷,住在茶山中……

住在茶山中?这是我第一次。

2

必须承认,让我控制不住的地方,绝不仅仅是云南。西藏、青海、新疆、宁夏……这些地方都是我的热爱。当我对云南的朋友诉说我对西藏的迷恋时,他嘲笑我,说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更正说:我还真不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我喜新,但不厌旧。不过,话说回来,虽不厌旧,却也实在是太喜新了。最近这些年,只要能脱身,我就会迫不及待地兴致勃勃地离开我日常生活之所,奔向国内国外的各个地方。那个地方若是好,那自然是好,若是不好也不会扫了我的兴致。哪怕待在异地的宾馆里,对我来说也有别样的意趣。

似乎是有些变态了。但我真的无法表明我多么喜欢旅游带给我的那种异地感和我身处异地时的那种陌生感——不,绝不仅仅是因为旅游的本质是地理意义上的艳遇。Z曾经如此清晰地指认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如我之类的“异乡爱好者”的本质:“每当我们来到异乡时,我们就自动进入了一个节日,日常的真实的生活沉入水底,想象和激情浮上水面,像荡漾的梦。经过经验的自动筛选,留下来的必然适于入梦。”

梦,这个词用在此处,真是恰如其分。而我在自己身上探究出来的热爱异乡的缘由,也和这个字有着深深的契合。细细想来,也许,我是想用身处异乡的形式来告诉自己:人生是一场大梦,人人都是游客,没有任何例外。只是平日在世俗中,对此不甚明了。“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这句词,前半句是对的,后半句不对。对于太多忙忙碌碌的人来说,正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才不贪欢,而是苦做、苦挣、苦煎熬,争名争利,比这比那……贪是多的,欢有几分?

到了异地,到了西双版纳这样锦绣的异地,或者不是这么锦绣的异地,而是哪怕很粗鄙的一个地方,对我而言,那种清醒感和自省感就是在强调或者复述另一种真理:对于这个世界,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是一个客。

——原本就是客,只是,没有比当一名游客更能印证这一点的了。这让我再回到日常生活中时,不会对世俗的一切欲望那么沉迷,那么不自知。我会告诉自己:你是客,只是客而已。不要把自己当成一个喧闹拥挤的餐厅,去招待那些热诚的饕餮的永不满足的欲望。

3

既然是茶叶公司的活动,这一路行程自然就都离不开茶。自到酒店开始,10周年庆典晚会上喝着茶,酒店的茶杯盘里放着茶,礼品袋里的T恤衫上印着茶,吃饭的农家餐馆旁边就种着台地茶,参加第四届“勐海茶王节”,在节会上又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茶……名副其实地与茶相伴,一路茶香。

一路走来,最有意思的,是在普洱茶厂压制茶饼。待我手忙脚乱地将整个程序进行完之后,就开始忙着拍照,拍别人,也让别人拍自己:拿着茶饼作态要吃,把茶饼放在脸边和自己的脸比圆装可爱,又拍同行者脸红脖子粗地包装茶饼的丑态,嘲笑他们居然妄想也包出样板饼那样十六个优美匀称的褶子……

热闹了好大一会儿,才逐渐安静下来。安静是因为茶。这茶厂,是茶的聚集地、茶的城市。茶们汇合在这里,却不会堵车。它们是沉默的、无语的,它们只用沉默的无声的芬芳来说话。如在茶厂工作的那些人一样,只用他们沉默的劳动来说话。

“你在茶厂工作,整天和茶做伴,多幸福啊。”有同行者对一个女工如此说。

那个眉清目秀的女工笑了笑,没有回答。

突然,我想问这个同行者:这幸福给你,你要吗?

当然,我没问。因为我断定:他不会要。作为一个喝茶的游客,他在替女工发出感叹的时候,从没有设想过自己会坐到那个“幸福”的位置上去——有太多的人和他一样,习惯于这种粗暴的廉价的抒情。有多少人能如Z所认识到的那样:“……他们隐秘的、微微颤动的感觉,他们的忧患、痛苦、欢乐和希望,他们在生活中仓皇狂奔的喘息和汗水,这一切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知和表达。”

作为一个游客,最合适的方式,也许只有沉默。用沉默致敬,用沉默尊重。哪怕在面对自己略有所知的事物时——对普洱,我当然也是略有所知的。但也只能说是略有所知:

它分生潽和熟潽,生潽自然发酵,熟潽人工催熟,生潽能刮油,熟潽能养胃;它是“能喝的古董”,越陈越香,它降脂,降压,防癌,美容,醒酒,利尿……几乎就是一味十全十美的药。

但在这里,在这普洱茶的故乡,面对着这么多普洱茶和普洱人,我不发一言。我知道自己的浅薄和无知。我知道我只能沉默。我能做的只有倾听,倾听人们对普洱如此解析:

“当然,当你遇到陈年普洱茶、上百年的普洱茶,像龙马同庆之类的普洱茶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敬畏,它经过了一百年的时间的凝敛或历练,已经不是你的什么红颜知己,而是你的老祖母,靠近它,当是一种古老的返乡,一次魂归。

“普洱茶是一种可以跟时间赛跑的茶,同样,普洱茶文化就应该是一种坚韧的、绵长的、可以和时间互生互动的文化。它应该是永远向后跑的,它不是那种奔向前方、拥抱世界的文化,而是一种要敢于向后看并回到过去的一种文化。而作为一种可以回到过去的文化,就是柔软的、古典的、神秘的,甚至是人类生命的敌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普洱茶的生命却可以让人感觉到是永无止境的,它总是与人的前进方向相反,仿佛总想把人带回到生命出发的地方,把人留在美轮美奂的大自然的怀中。飞鸟不动,普洱茶不动。

“普洱茶与其他茶品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是一种可以直抵你内心,让你温暖的茶,是一种有记忆的茶。很多茶叶不可能做到跟时间赛跑,而普洱茶却可以做到这一点,所以说它是有记忆的茶,它是一种内香凝聚的茶。”

……

听听就够了。能听懂就很幸福了。懵懵懂懂的幸福中,忽然想起一个段子。川剧里有一个老演员问他的徒弟:世界上最好的杀人方式是什么?徒弟说用砖头,师傅摇摇头;徒弟说用钢刀,师傅又摇摇头;徒弟说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杀人了,师傅说:用心杀人。

在云南,是用云杀人,用花杀人,用牛肝菌杀人,用松茸杀人……用普洱茶杀人。

4

天南海北的朋友都有,于是我喝茶的口味便也杂。对于茶,我是不甚讲究的。草木之香,怎么喝都是好的。喝茶的时候,我喜欢翻翻《菜根谭》,有许多句子唇齿留香,便当念经似的念。

“从静中观物动,向闲处看人忙,才得超尘脱俗的趣味;遇忙处会偷闲,处闹中能取静,便是安身立命的功夫。”

“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时讨个把柄;闹中要取静,须先从静里立个根基。”

——这说的是静的真义。

“交友须带三分侠气,做人要存一点素心。”

“为善不见其益,如草里冬瓜,自能暗长;为恶不见其损,如庭前春雪,势必潜消。”

——这说的是善恶之理。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完得心上之本来,方可言了心;尽得世间之常道,才堪论出世。”

——这是“常”的哲学。

“天地有万古,此身不再得;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过。幸生其间者,不可不知有生之乐,亦不可不怀虚生之忧。”

“忙处不乱性,须闲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情看得破。”

——这些对人生的悟透,只有让我无语。

虽然常常不离“静”“本来”之类的词,但总的来说,我觉得《菜根谭》是俗气的,因为菜的实用。茶呢?茶当然也是实用的。但终归是处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最末,不如菜那么顶饥挨饿的实用,终归多出了一些仙气儿来。于是《菜根谭》配着茶读,似乎更有味道一些。

好吧,我承认,在读《菜根谭》时,我是把它改了名字的,就叫《茶根谭》。

5

茶也是有根的。在我的想象中,矮矮的小小的茶树的根,一定不会有多大吧。当然,我说的是台地茶。如果说是古树茶,那茶根自然就会硕大无比。而所谓的古茶树,我从来也都不曾一见。

但是,这次,开眼了。在贺开,不仅见了,还见得漫山遍野。

多么漂亮的树,多么古老的树,仿佛长了千层万层的皮肤。然而又是多么年轻的树,每棵树上都长着新得不能再新的芽叶儿。是多么低调的树,静默的树,沉着的树,然而又是多么张扬的树,蓬勃的树,飘逸的树……清香随着风,一阵阵地把我湮没。

对这些树,我充满了敬畏。仿佛每棵树上,都住着一个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