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次教训,过河时,我再看到摞着的列石,干脆就高高挽起裤腿,脱掉鞋袜蹚水而过,不再让那些列石为难我。当脚伸进水里的一刹那,刺骨冰凉,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那也比掉到河里好受啊。可是过河是常有的事,有时一天几个来回,总不能老是脱来穿去,脱了几次鞋袜就嫌麻烦了,回过头来还是踩列石,所以我的鞋经常是湿了干,干了又湿。有时候我也自嘲自讽,抬起落水的脚感叹道:“一失足成千古之恨哪。”
记得又一个雨后的一天,是云岩集,我正要到云岩河对岸的集上去卖菜,因当时在菜园里和孙庭贵老汉种菜,逢集必卖菜。
走到河边,水位涨高了,列石都摞两块以上,我村兰金泉也在河边,正急得跺脚发脾气,嘴里大声呼喊:
“快些儿!快些儿!你别把我娃给扔到河里!”
顺着他的声音看去,原来在脚踩列石过河的人流中,他的婆姨刘玉莲,正双手提着小女子红霞的腋下过列石,小红霞大约两岁,身子就那样吊吊着,脚都快蹭着河水了,吓得哇哇大哭。而刘玉莲的双脚正颤颤巍巍踩在列石上,看样子她是想等站稳了再往前迈。
兰金泉急得双手呈喇叭状放在嘴边又大喊:
“紧过列石慢过桥!你还等什么呀!”
河水哗……哗地响,好像要与他的喊声比高低,不知刘玉莲听到喊声没有,在兰金泉的喊声与河水的二重奏中,只见刘玉莲一失足,母女二人双双落入水中,迅速被后人拉起,兰金泉气得直拍大腿。无奈的刘玉莲拧拧她和红霞裤子上的水,跺跺脚,抱起红霞,提着一双小鞋向集市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我暗暗替她庆幸:天还不算冷,否则……那天刘玉莲是落水了,可在一旁的我却意外地从兰金泉的喊声中获得了灵感。我思索着:“紧过列石慢过桥”中慢过桥和我没关系,紧过列石是关键,而关键中的关键是“紧”字,紧是抓紧,是快速。
我立即行动,快速抬腿落脚,当足未立稳之际又快速抬起另一只脚,双臂抬起在空中摆动,配合双脚掌握平衡。我成功了,一次又一次我没失足。
我慢慢体味着,过列石时人要学蜻蜓点水,就是在列石上要提气小跑,这是兰金泉送我的诀窍。
我不再怕过列石,后来我和伙伴们过列石,我会一边喊着:“紧过列石慢过桥哟!”还有调皮点儿的会接茬:“掉到河里没人捞哟!”
在那多彩多姿的青春岁月里,云岩河畔留下了我和我的伙伴们多少的怀念啊!
我们在河边石头上洗衣服,海阔天空说天道地;炎热的夏天在云岩河里游泳,戏水打闹;淅淅沥沥的小雨后,在岸边的小路上捡地耳儿,回家包饺子……云岩河还留下了我们无数欢乐的歌声,一条大河波浪宽呀,小河的水清悠悠呀,还有汾河流水哗啦啦,被我篡改成了云河流水哗啦啦。歌词是这样的:
云河流水哗啦啦,
阳春三月开杏花。
待到五月杏儿熟,
大麦小麦又扬花。
九月那个重阳你再来,
黄澄澄的谷穗好像是狼尾巴。
我们在云岩河畔唱起歌来也不亚于电影《红日》里的镜头,那是很优美的画面。
星移斗转,时光如指间的流沙,40多年过去了,那优美的画面仍然在我眼前,我无法释怀,我想念那里的人,想念那里的山,想念那条云岩河……今年5月9日我和我的伙伴们终于踏上飞快地列车奔向延安,去追寻云岩河那粼粼的波光。
云岩到了,我们看见了。
云岩河上两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了,列石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我和我的伙伴们在大桥上,慢慢地来回散步,我们说着,笑着,赞叹着云岩的变化,欣赏着云岩河两岸的风景,指点着让我们目不暇接的孔孔新窑洞,幢幢新楼房……云岩——我们的故乡,我们自豪啊!
忽的,兰金泉的音容笑貌闪现脑海,我默默地对他说:“金泉子,我们正在慢过桥呢,你在天之灵安息吧,你的婆姨、子女以及云岩河两岸的乡亲们,永远不会失足落水了。”
那件羊毛“斗篷”
在我60多岁的人生路上,不知穿过多少件衣裳,然而,最终留下记忆的,令人常常眷恋的并不多。插队生活中的那件羊毛“斗篷”,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件。一遇机会,我就会眉飞色舞地向他人讲起。
1971年的春天,我已由南窑小队调到云岩街小队。清明前的一个早晨,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祥子照例给社员派活,张三揭(翻)地,李四拉粪,婆姨育(积)肥。活一派完,社员们就纷纷扛上农具干活去了。我也正准备和妇女们去育肥。祥子喊住我。
“纳衣塬上还有一小块地得种豆子,你跟我去吧,你在前边牵牲口就行。”
我揉着忪惺的眼睛说:“好,走吧。”就随他到牲口棚去牵牛。
我们从牲口棚窑背上沿着蜿蜒崎岖的小道,一步一步向纳衣塬上爬去。
祥子右肩扛着犁耧,左手提着个大大的口袋,里边装着三四斤豆种。
祥子三十刚出头,中等个子,黝黑的椭圆脸颊。他是独子,婆姨偏偏给他生了一群女娃娃。再生一个男娃是祥子全家人的渴望。祥子勤劳善良,是云岩街的种地把式,他性情质朴,开朗,但却不善于和女人交往。那时在地里干活,社员们说说笑笑,逗个情骂个俏是常有的事,祥子却不是这个行里的人,我从没见他和哪个婆姨女子开过玩笑。
我和祥子一路默默地爬着,只听得牛铃儿叮……,叮……,随着牛的脚步有节奏的响着,悦耳的牛铃,清新的空气,让我没睡够的头脑渐渐清醒了。看祥子他扛着犁耧爬山挺沉,还提着那么大一个口袋,我觉着怪尴尬的,想打开这沉闷的局面。
“祥子,我来提口袋。”说着便去他手里拿。
祥子扭着身子躲我,“不用,不用,你走你的。”他仰脸努起嘴巴,意思是你往上爬吧。
我又说:“就那点种子,用个小布袋儿不就行了,掂那么大个口袋,光口袋就得几斤重,你呀,真是杀鸡非用宰牛刀。”
祥子低头笑了笑说:“不沉呀,没啥分量。”
我没成功,那就一心往上爬吧。
爬上了塬,天放亮了。我的身体微微发热,喘着粗气,抬头仰望,浩瀚的天空,云雾袅袅,苍苍茫茫的黄土高原一览无余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激动了,情不自禁地想向天发问:“啊!盘古、女娲你们是用了多少的黄土,多少的石块,才把这宇宙打扮得如此广袤,如此神奇!如此美丽呀!”
我们村的地大部分在川道里,我爱上塬干活,塬上风光好,塬上景色美。
开始干活了,祥子熟练地套牲口安犁耧,掂起口袋哗哗啦啦将豆种倒进犁耧的漏斗,我在前边牵牛走着,祥子在后边摇着犁耧,大声吆喝着:“奢(上)!奢!奢奢!!”“哈(下)!哈!哈啦啦!!”“奢”是当地人对上字的发音,意思是让牛靠上边一点走。“哈”是对下字的发音,意思便是让牛靠下一点走。
牛极聪明伶俐,它能听懂主人的口令。祥子的喊声有力、干脆、嘹亮。
传遍田野,送向远方!
牵牛的不像摇耧的那样出力气,渐渐地,爬山的那点余热散尽了,黄土高原的春天春寒料峭,阵阵的晨风不客气地向我袭来,从后背直穿胸膛,我禁不住地打起寒战来,一只手牵牛,另一只手则缩进袖筒,不时地向东方张望,盼着太阳快快升起。
忽然祥子大声吆喝:“吁!吁!!”牛停下了。
他掉头向地头方向跑去,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喊他:“祥子,祥子,怎么啦?”
祥子回头向我摆摆手,没说话。我心想,大概是找地儿方便去了,跟我一个女的下地干活,自然是不好言传的事情。我松开牛,两手相互顺进袖筒捂着胸膛蹲下来,趁机先暖和暖和再说。这时,我远远看见祥子捡起地上的口袋,掉头向我跑来。
我正在纳闷儿,他已经到了我的身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北京娃总爱穿毛袄(毛衣),就你那号子毛袄不挡风,风一吹就毕(透)了。”
说话间,祥子将口袋下面的两个角对折成三角帽子状,往我头上一扣,说:“这个比你那个毛袄实在,它没那么多洞洞(眼儿)。”
这样长长的口袋披在我背后,活像一件羊毛“斗篷”。
我恍然大悟,原来祥子是看到我那个狼狈相,在想法让我暖和暖和呀!
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句当地话:“好太特儿的(好极了)!”
真的,披上这件羊毛“斗篷”暖和多了。为了稳固,我又满地踅摸了一根草绳拦腰系上。这件“斗篷”是山羊毛织的,密极无隙,为我挡住了风寒,暖了我的身,更暖了我的心。我心中思绪翻腾,感激与温暖并存。想到上塬时说的话,真有点不好意思。
东方红了,多情的朝霞,把天边染得一片斑斓。祥子、犁耧、牛儿和披着“斗篷”的我构成了一组剪影,在黄土高原展开的土地上缓缓移动,天似苍穹,红光普照,空气中散发出温暖。
40多年逝去了,那情景仍然在我眼前,仍然鲜活,仍然生动,今天回想,如果把那天的景象画成一幅油画,或者,用相机拍下一幅照片,难道不会成为一件经典作品吗?……
(作者系北京市人大附中高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云岩公社云岩大队南窑村插队,退休前在河北省香河县法院任法官。)
旧诗散忆
李子猷
得知知青朋友们要编着《云岩河的歌》,心中很高兴。
40多年过去了,我们这群当年在宜川云岩插队的知青朋友们,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回顾回顾那几年的生活与情感,聊以自慰之余,也可给后辈们留下点“遗产”,自然是件很不错的事。那是我生命中最难以忘怀的岁月,偶然和年轻人说起自己那几年的事,心情总是很兴奋。然而,毕竟已经过去40多年了,不少真正值得留下印迹的事,具体情节却已在头脑中变得模糊。从哪里写起呢?我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日记本。擦去封皮的岁月尘埃,品味着充满血气方刚气息的文字,从中找出了几首难以说得上是诗词的诗词。好了,多少加点背景说明,就将它们献给我的知青朋友和我们的后辈们吧!
《菩萨蛮·喜讯》
《菩萨蛮·喜讯》写于1969年元月4日。词的附注中写道:“是日,接李淑勤电话,得知去延安插队已获批准,顿时异常欣喜,当晚吟成。末句‘大风’一词,引自汉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
一心期盼闻喜讯,两眼迷茫泪欲流。
热血涌春潮,壮志比天高。
听令中南海,乡村做新农。
阔步向延安,高歌唱大风。
也许,现在的青年朋友会有疑问:得知去延安插队已获批准,这也算“喜讯”吗?可我要告诉现在的青年朋友,这首词,不仅是我那时的真实感受,也是和我一起插队的同学的真实感受,甚至可以说是那时的一批北京中学生的共同感受。当然,这种感受不是自然而然产生的,而是自身思想激烈冲突后的情感果实。
和我一起在原云岩公社云岩大队插队的九位同学,分别来自两所学校。
黄凤喜、曹景山、秦亚平和我,是北京建筑机械学校的中专生,李淑勤、林夕、杜昕、李向罡和赵晓静,是人大附中的高中生。因为我的初中母校是人大附中,和李淑勤、林夕初中同班,后来插队,九个人得以走到一起。按照当时的政策,中专毕业生是不用插队的。正是由于这一原因,我们四个中专生从写插队申请,到获得批准,颇费了一番周折。
毛泽东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的指示,是1968年12月22日发表的。当天,北京建筑机械学校革委会就召开会议学习这一最新指示。我当时是校革委会副主任兼红卫兵委员会主任,参加了这次学习,但并没有明确表态。我在那天的日记中写道:“我心潮起伏,久久不得平静。要不要主动报名去农村,思想斗争很激烈。”
思想的变化非常迅速。以下我的四天日记摘抄,反映我和同伴们那几天的行为和情感。
1968年12月23日:“学习了毛主席的《青年运动的方向》,初步决定,到农村去。……给李淑勤、林夕写了信,谈了去农村的想法,并说准备同她们一起在人大附中报名。”
1968年12月24日:“我和黄凤喜、曹景山等人,还有秦亚平,商量了到农村去的事。大家都有这个共同的志愿,这就更坚定了我的信念。”
1968年12月25日:“今天接到李淑勤、林夕的电话。她们和我们一样,在毛主席最新指示的鼓舞下,决心到农村去,为实现伟大革命理想而奋斗。
她们还表示热烈欢迎我们同她们一起报名。”
1968年12月26日:“今天是毛主席的生日。晚上,和黄凤喜、曹景山等去人大附中,与李淑勤、林夕及她们的同学们共同商量去农村的事。我们在人大附中东教学楼作出了决定:马上写申请书。”
随后的三天,我们几个中专生一直在为申请书获得批准而奔忙。先是三番五次地催促驻校工宣队、军宣队的批准,然后冒着刺骨寒风跑到建工部机械施工总公司要求批准,最后又到海淀区安置办公室,请求尽快与朝阳区安置办公室协商批准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