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蔡元培卷(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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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中国之书画(1)

中国美术,以书画为主要品,而两者又互有密切之关系。

其故有四:

(一)起源同一。书始于指事、象形之文,犹之画也。今之行、楷,虽形式已多改变,而溯源尚易。

(二)工具共通。书画皆用毛笔;画之设色,虽非书所有,而水墨画则又与书近。甚而装裱之法,如手卷、立轴、横幅等,亦无区别。

(三)平行演进。自汉以后,书画进化之程度,大略相等;其间着名作家,相承不绝,有系统可寻。其他建筑、雕塑及美术工艺品,则偶有一时勃兴,而俄焉衰歇;或偶有一二人特别擅长,而久无继起者。

(四)互相影响。自宋以后,除画院供奉品外,无不以题识为画面之一种要素。

最近除仇英一家外,善画者无不善书。

其他布置习惯,如扇面上两叶上之半书半画,厅堂上之中悬画轴、旁设对联,皆呈互相辉映之观。若铜器上、瓷器上之饰文,亦常并列书画。其互相关系之密切,可以见矣。

今欲述中国书画进化之大概,可别为三个时期。秦以前(西元前二〇五年前)为古代,为萌芽时期;自汉至唐末(西元前二〇四年至西元九〇七年)为中古,为成熟时期;自五代至清末(西元九〇八年至一九一一年)为近世,为特别发展时期。今按此三时期分别叙述,而殿以民国元年以来现代之状况焉。

(第一章) 古代——书画萌芽时期

中国古书所记,伏羲氏始作八卦,造书契。其后有距今四六二八年前(西元前二六九八年)即位之黄帝,命其臣仓颉作书,史皇作图。神话而已,无以证其信否。又言帝舜(西元前二二五六年即位):“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尚书》)(华虫,雉也。会,同绘。宗彝,虎蜼也,蜼为猿类。

黼,作斧形,黻作形)又称夏方有德(西元前二二〇七年至一七六六年),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泽山林,不逢不若;魑魅罔两,莫能逢之。(《春秋左氏传》宣公三年)是舜时已知用五采绘绣,且以天象、动物、植物及用品为图案,而夏初且能图像怪物;然是否信史,尚属疑问。

北京地质调查所曾在河南、奉天、甘肃等处发现新石器时代及初铜器时代之彩色陶器,大抵在西元前三千年与二千年之间,其陶器或红地黑纹,或灰地红纹,或淡红地加深红彩色,为当时已知利用彩色之证。(见《古生物志》丁种第一号,河南石器时代之着色陶器)其出自河南遗墟者,仅示几何花纹,如直线、曲线、弧形,8形、螺线及带纹等;出自甘肃者,更具有各种动物图形,如马形、鸟形等,且有作人形及车形者。奉天秦王寨发见之陶器,多作波纹及波浪围绕纹者,有时双弧花纹,以背相向,或交相切成x之形。双卧弓形,凸侧向上,中连一长隙地,仿佛作棕叶形,此为一种进化之植物花纹。因知此时期中对于色彩之配布,几何形、动植物、人体之描写,已发其端,而尚无文字。

在殷代(西元前一七六五-前一一二二),常以天干十字为人名。自来得古铜器者,辄以文字简单而有父己、祖辛等人名为殷器。最近又于河南安阳县殷之故都,得龟甲兽骨之刻有卜词者,其人名既相类似,而文字体格亦颇同符,其刀法之匀称,行列之整齐,足以推知文字之应用,远在殷以前矣。民国十七年十月,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考古组李济君等亲往殷墟,以科学的方法试行发掘,所得甲骨,较购诸土人者为可信,足以证知殷人所刻文字之真相。而同时得有殷人陶器,于绳纹、弦纹、三角纹、斜方纹、云雷纹以外,兼有兽耳、兽头之饰。又得石刻人体之半,所遗留者,自腰至胫,并其握腿部之双手。虽当时人之图画尚未发见,而其对于线条之布置与动物人体之观察,亦可推见端倪也。《尚书》序称高宗(西元前一三二四年即位)梦得说,使百工营求诸野;皇甫谧谓使百工写其形象。果如所解,则当时已有画象之法矣。

至于周(西元前一一二-前二四九),则金器之出土者较多;其花纹以云雷与兽头为多,植物甚少,人体殆不可见。直至秦季,图画之迹,尚未为吾人所目睹。史籍所载,画斧于扆,画虎于门,及其他日月为常,交龙为旗,熊虎为旗,鸟隼为,龟蛇为旐之类,以天象及动物为象征。《考工记》为周季人所着,称画绘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赤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是当时对于各色配合之法,已甚注意。《考工记》又称绘画之事,后素功,则当时先布众色,而后以白彩分布其间,是一种钩勒法。又《家语》称孔子观乎明堂,睹四门墉,有尧舜之容,桀纣之像,而各有善恶之状,兴废之诫焉。又有周公相成王,抱之负斧扆,南面以朝诸侯之图焉。如所言果信,则当时画家已有表现特色之能力。王逸作《楚辞章句》,谓楚有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图天地山川神灵琦玮僪佹及古贤圣怪物行事,是武梁石室等图画,在周代已肇其端矣。又《史记》称: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是宫室界画,当时已有能手。《说苑》称,齐王起九重台,召敬君图之,敬君久不得归,思其妻,乃画妻对之。是写像画亦已流行矣。

《韩非子》称:客有为周君画筴者,三年而成,君观之,与髹筴者同状。周君大怒。画筴者曰:“筑十版之墙,凿八尺之牖,而以日出时,架之其上而观。”周君为之,望见其状,画成龙蛇禽兽车马,万物之状备具。此殆如欧洲之油画,非在相当之距离,值适宜之光线,未易睹其优点者,足以见当时人对于绘画之鉴赏力也。《庄子》称:“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所谓众史皆至,颇近宋、明画院之体制。其以解衣般礴之史为真画者,殆如近代国内之尊写意而薄工笔,欧洲之尚表现派而绌古典派矣。《吕氏春秋》以画者之仪发而易貌,为等于射者之仪毫而失墙,明画者当有扼要之识力,《韩非子》称画之最难者为犬、马而易者为鬼魅,可以见当日偏重写实之趋向,均理论之重要者也。

钟鼎款识,均用刀勒,其体与甲骨文字相等。其时又有竹书漆字,郑玄、卢植等均称为科斗文。王隐曰:“太康元年,汲郡民盗发魏安厘王冢,得竹书漆字科斗之文。科斗文者,周时古文也。其字头粗尾细,似科斗之虫,故俗名之焉。”周宣王时(西元前八二七-前七八二),太史籀着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如囿之作,员之作,祷斋祟之作,堵城埤之作,大抵视古文为繁缛,殆基于文字上求美观之意识。今北平所保存之石鼓文,相传为此时所勒,字体茂密,诚与金器款识不同。及秦代,李斯又齐同各国文字,定为小篆。

今所传琅琊、泰山等刻石,体皆圆长;而秦权铭文则变为方扁,但均与石鼓文不同。时又有程邈作隶书,为晋以后行楷书所自出,而蒙恬始以兔毫为笔,供以后二千年间书画之利用而推广,其功亦不可忘焉。

(第二章) 中世——书画成熟时期

自汉初至唐末,凡千一百十二年(西元前二〇六年至西元九〇六年),在此一时期中,各体书画,均有着名之作品;内容之复杂,形式之变化,几已应有尽有。收藏鉴赏,代有其人,理论渐出专着。书画二者,既被确定为美术品,而且被认为有同等之价值者,故谓之成熟时期。

(甲)画之演进

人物画,前时期已有之,而此时期中至为发展。有画古人者,如汉武帝使黄门画者画周公助成王之图赐霍光;献帝时所建之成都学周公礼殿,画三皇五帝三代之君臣及孔子七十二弟子于壁间;杨修之严君平卖卜图;唐阎立德之右军点翰图等是也。有画同时人者,如汉宣帝画功臣之像于麒麟阁,并题其氏名官爵,唐阎立德画秦府十八学士,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顾恺之图裴楷,颊上加三毫,观者觉神明殊胜。梁武帝以诸王在外,思之,遣张僧繇乘传写貌,对之如面,是也。有画外人者,如汉成帝画匈奴休屠王后之像于宫壁,唐阎立德作王会图及职贡图,画异方人物诡怪之质;其弟立本奉诏画外国图,张萱之日本女骑图,周昉之天竺女人图等皆是;而唐之胡瓌、胡虔,以图画番族擅长,在宣和画谱中,瓌所作番族画六十有六,虔所作四十有四也。

人物画中之特别者为鬼神。前时期中《楚辞·天问》之壁画,已启其端;至汉代鲁灵光殿之壁画,与之类似。其他若武帝甘泉宫之天地、太乙诸鬼神,武荣祠所刻海神、雷公、北斗星君、啖人鬼,皆本于古代神话者也。明帝时,佛教输入,命画工图佛,置清凉台及显节陵上,是为佛像传布之始。三国时,吴人曹不兴以善画人物名,见天竺僧康僧会所携西国佛画像,乃范写之,盛传天下。

其弟子卫勃作七佛图,于是有佛画名家矣。晋代顾恺之在瓦官寺画维摩诘一躯,观者所施,得百万钱。南北朝,佛教盛行,北方有多数石窟之造像,而南方则有多数寺院之壁画;其时以画佛着名者甚多,在南以张僧繇为最,在北以杨乞德、曹仲达为最。张僧繇尝遍画凹凸花于一乘寺,其花乃天竺遗法,朱及青绿所成,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世咸异之,乃名凹凸寺云。北魏时,道士寇谦之等,效佛徒所为,设为图像,于是道教画与佛画并行;唐以李氏托始于老子,道教流行,图像更盛;但佛像与道教像往往并出一手,如唐阎立本既有维摩、孔雀明王、观音感应等佛像,而又有三清、元始、太上西升经等道教像;吴道玄既有阿弥陀佛、三方如来等像及佛会图,而又有木纹天尊、太阳帝君等像及列圣朝元图,是也。唐之中宗,禁画道相于佛寺,则知前此本有道、释混合之习惯,而至此始划分之。

故事画、人物画本多涉故事,而此时期故事画之较为复杂者,辄与文艺相关。相传汉刘褒画云汉图,人见之觉热;又画北风图,人见之觉凉;云汉、北风,皆《诗经》篇名。其后如卫协之毛诗北风图,毛诗黍离图;戴逵之渔父图、十九首诗图,皆其例也。而流传至今者,惟有顾恺之之女史箴图卷,自《宣和画谱》以至《石渠宝笈》等书,均载及之;清乾隆时,尚存于北京内府御书房中,经义和团之变,流入英国,现存伦敦博物馆中。

人物画中之士女,在此时期,亦渐演为专精之一种。汉蔡邕之小列女图、王廙之列女传仁智图、陈公恩之列女传仁智图、列女传贞节图,已开其端,尚以《列女传》为凭借。顾恺之之三天女美人图,孙尚之之美人诗意图,已专画美人。至唐而有张萱、周昉,始以士女名家。

动物、植物之描画,已起于前时期。在此时期中,亦渐有确定之范围。汉之武荣祠,有虎、马、鱼、鸟及蓂荚等图,镜背有勒蜂、蝶、鹊、鸽与蒲桃者。又史称汉文帝在未央宫承明殿画屈轶草。及晋而有顾恺之之凫雁水洋图,顾景秀之蝉雀图,史道硕之八骏图等。及唐而始有曹霸、韩干等以画马名,戴嵩以画牛名,韦偃、刁光胤以戏猫图名,边鸾、周滉以花鸟名。

宫室之画,前期所有。汉以后,如史道硕之金谷园图,梁元帝之游春苑图,亦其一类。至隋而始有展子虔、董伯仁、郑法士等,以台阁擅长。

画之中有为此时期所创造而发展甚速者,山水画是也。载籍所传,戴逵之吴中溪山邑居图,顾恺之之雪霁望五老峰图,殆为山水画中之最古者。其后宗炳作山水序,梁元帝作山水松石格,足见山水画流行之广。至唐而有三大家:

(一)吴道玄,行笔纵放,如风雨骤至,雷电交作,一变前人陆展等细巧之习。

(二)李思训,画着色山水,笔势遒劲,金碧辉映,时人谓之大李将军;其子昭道,变父之势,妙又过之,称小李将军,是为北宗。

(三)王维,善破墨山水,山谷郁盘,云水飞动,意生尘外,怪生笔端。始用渲淡,一变拘研之法,是谓南宗。山水画发展之远大,于此可见。

此千余年间,画之种类渐增,分工渐密,人物画之蕃变,已造极点。山水画亦已为后人开无数法门矣。

(乙)书之演进

书之进化,与画稍有不同。随时代之需要而促多数善书者之注意,汉代流传最多者,为篆、隶、分三体。自晋以后,竞为楷法,以行、草辅之。其他各体,偶有参用而已。

汉人近承周、秦,用篆尚多;在钟鼎上有类似秦刻石文者,如孝成、上林诸鼎是;有类似秦权文者,如汾阴、好畴诸鼎是;有体近扁戮者,如绥和鼎铭等是;有偏于方折者,如陶陵鼎铭是。其在瓦当文,往往体兼圆方;惟转婴柞舍,六畜蕃息等文,则偏于方折。其在印章,则匀齐圆润,不涉支蔓。其在泉币及镜背,则类似秦权,间参隶势。其在石刻,则尚存二十余种,其中以三公山之苍古,少室神道阙与开母庙石阙铭之茂密,为最有价值焉。三国,有吴碑二,苏建所书之封禅国山碑,以雅健称;皇象所书之天发神谶碑以奇伟称焉。自晋初以至隋末,凡三百五十三年,以能篆着称者,不过二十六人;唐代二百八十八年,能篆者八十一人。唐代时期较短,而能篆者几三倍于前时期,殆有篆学中兴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