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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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新区(2)

因为乔庄依河,我小时候便常和小伙伴们去河边玩耍。现在依然清楚地记得,河里清流汩汩,明澈见底,水草丰茂,鱼蟹繁多,我摘金银花,掐薄荷叶,挖甜甜根,盘小泥鳅……那是我小小的童年天堂啊。17岁那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回乡,从教生涯的处子秀是在张庄小学,张庄小学也紧挨着灵泉河。我经常带着孩子们从河里打水清洁教室地面,被河水清洁过的地面自有一种水草的清鲜。也曾经在放学路上被调皮的男生故意挤撞到灵泉河里过,湿透了浑身的衣裳——只因他上课时揪前面女生的辫子,被我恶狠狠地体罚过。——这十几年前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怎么就如同一幅中世纪的风景画呢?

车上了未来路,我摇下车窗,放慢车速,仔细慎重起来——否则就会迷路。最近几年,每次去姐姐家,我都会迷路。能不迷吗?馍要一口一口地吃。这是一句豫北乡下的俗话。乡村变新区按说也该如此。但其实不然。这吃馍的口张得巨大,吃的速度也快得让人震惊。头一口就是修路。如果说田野如一张地毯,那么,现在这块地毯已经被路裁剪得横七竖八了——不,七八太少,应该说是横九竖十或是横N竖N。单单一条未来路上岔出来的路口就有多少个啊:神州路,民主路,迎宾路,太行路,世纪路……呵,忽然觉得,这几条路的路名就是典型的中国式路名。以国家为主题的:神州路,九州路,中华路,中州路。以革命为主题的:民主路,解放路,胜利路,英雄路。以某个地标为主题的:太行路,迎宾路(因某两条路的交叉口有个迎宾馆),学院路,公园路……忽然想起山阳老市区的几个路名:大杨树街,柳树口路,月季巷,又恍惚想起在哪里看到的兰州的一个路名:一只船。杨树,柳树,月季,船,这些平凡的植物和事物,素常也不觉得怎样特别。放到路名上,此时却透出了奇崛的诗意。

我不靠谱的脑子里忽然又蹦出忘了在哪里读过的几句诗1,说什么以前的人为地方起名字,都是以大地为中心,如山东山西,湖南湖北,河南河北,云南海南,等等;村庄和城市这些人造之物则都是大地的郊外云云,这个说法很打动我。想来杨树、柳树、月季、船这些事物虽然不像山河湖海一样和大地有着那么直接且醒目的关系,直接醒目到可以成为大地的形象代言人,但至少和大地也称得上是嫡系亲属——当然,船当然也是大地的亲属。如果海是大地的孩子,那船至少算得上是大地的孙子,是不是?这些小小的孙子孙女们和河北河南山东山西湖北湖南这些大大的大地之子一起,铺展出了那个时代的舒展和安详。

呵,那个时代,是什么时代呢?在时间意义上好像也离现在不太远。但在外观上却已是天差地别了。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多少这样的路名呢?熟悉的陌生人,忽然又想起这么一个词组。不,也许把“陌生”和“熟悉”这两个词倒置过来更恰当吧,毕竟曾经是熟悉的,熟悉在先。对了,好像谁有一首歌就叫《最熟悉的陌生人》,有两句词是这样的:“我们变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后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我叹口气。各自曲折?各自悲哀?唱得好听,做却难做。对待旧情人或许可以如此。但是,对待老家,却是不大可能。尤其是在对它逃得不够远的时候。对于山阳,我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不,更准确地说,不是丧家之犬,而只是离家之犬。只能是这样。虽然我这条狗在外跑得很努力,也很尽兴,还常常在幻觉中以为自己已经快修炼成一条无牵无挂的野狗了,但只要在报纸上或电视上看到老家的消息,我就会或疼或痒地牵筋动骨一番。仿佛老家就是一根致命的老骨头,尽管这根老骨头上早就没肉了,就是有肉也不见得多么香肥,可它的那种气息那种味道却总是能让我不由自主地惦着,想着,让我不容拒绝。命中注定,说的就是这个吧?用老家的方言,就叫“胎里带”。

——尽管已经是面目全非,但仔细观看,也还是可以看出过去的影子:灵泉河虽早已销声匿迹,但尚有隐约的凹陷印证着原来的河道。也在未来路边的高新区管委会,显然是昔日的乡政府鸟枪换炮的硕果。原来错车都很困难的灵泉路,即便已经摇身一晃成了未来路,即便有了豪华如总统套房般的六车道,即便它绿化带、慢车道、红绿灯、减速带、警示标语等一应俱全,即便不时有联通、移动和房地产公司的巨大广告牌为它化妆出让人眼花缭乱的时尚风范,但它总还是东西向的,总还是要通向乔庄和张庄的,我只需要认准了这一点儿,心里就基本踏实了。何况在那些巨型广告牌的间隙,还不时闪现出一些村庄民居后墙上的乡野广告来为我垫底:“耿村金成响器”,“李万李三蒸馍”,“范庄高铁锤种猪”,等等,地点、人物、业务内容皆有,一个字都不浪费,朴素简白到了极点。相比之下,官方的一条安全行驶的警示语几乎就婉转到了《红楼梦》里“覆”和“射”的程度: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开车接打手机,那您以后很可能就不用再交话费了。

不由得感慨:现在的新区可真多啊。随便走到哪个城市,都会有新区。而有意思的是,很少有新区是在真正的旷野上建成的。我所见过的最标准意义的新区,似乎只有在新疆的戈壁滩上。石河子,图木舒克,北屯,这才是在荒原上白手起家建起来的货真价实的新城。而在别的地方,尤其是河南,几乎所有的新区都建立在一个个存在多年的村庄之上。

路太宽,车太少。即使有意克制速度,也很容易让车跑得像飞起来一样。前面就是乔庄。我把车速放慢,再放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路似乎是一样的路,仔细看却还是有些不一样起来:路面越来越窄,越来越窄——我想了想,明白了:这边还没有修建慢车道和绿化带。

我默默地看着自己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乔庄,没错,就是这里。村里的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空空落落,再没有了牛,也没有了马。远远望去,乔庄小学的红旗依然在飘着,飘着——它在村里的二道街上。紧挨着未来路的那排房子倒是有些热闹:有几家在盖房子。我搜寻着记忆深处,想着都是哪些人家的房子:五婶家,七叔家,生产队长家,大队会计家……而在未来路的南侧,与这些人家隔路相望的地方,原本该是春绿秋黄的庄稼地,现在已经成了正在火热施工的楼盘。两家,一家是“忆江南”,还有一家是“曼哈顿国际花园”。我不由得微笑:江南好,只是风景旧曾谙。曼哈顿,当然也好。省了多少昂贵的国际航班机票钱啊。

没有伤感。见的太多了,哪儿还伤感得过来呢?

路面很干净。苗苗告诉我,她一个初中同学辍学后就在这条路上当清洁工,也就是扫扫地、捡捡碎纸和塑料袋什么的,一个月500块。

张庄的村名显示在路标牌上。很快,姐姐家到了。

注释

1.诗的原文是: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几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的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

作者是云南诗人雷平阳,诗名为《听汤世杰先生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