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拆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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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新区(1)

去年,姐姐的大女儿苗苗考上了郑州轻工职业学院,这么一来,每次回老家,苗苗搭我的顺风车就成了必然。我和姐姐的日常联系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各自出嫁之后,在姊妹五个中间,我和姐姐见面最少。原因很简单,我们五个里,唯有她现在还生活在乡村。我的乡村生活史在15年前就已经结束。曾经和其他三个兄弟在县城生活过几年,10年前调到郑州之后,我每次回去的目的地基本也都是县城,不到清明上坟或者农历十月初一给祖宗们“送寒衣”,再或是春节走亲戚,一般不会和姐姐碰面,对姐姐的情况也就所知甚少。兄弟姊妹多,哪能整天想着他们。各有各的活路,平常里,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时间去特别关切谁。但是,苗苗在这里,经常见面,终归要絮些家常闲话,对姐姐的细节也就听得越来越多。听着听着,我觉得姐姐似乎是越来越陌生了:姐姐学会了卤鸡腿和卤猪蹄,姐姐从不刷牙,姐姐在绣十字绣,姐姐的小姑子因为信了邪教而住了监狱,姐姐正在给她的孩子做棉衣……

姐姐对我的感觉,应该也是一样。一年多来,每次我碰到姐姐,我们之间亲热是亲热,客套是客套,但也横亘着体积庞大的生疏。我会问她:“黏玉米那么贵为啥不种点儿?”“去磨坊磨面也太啰唆了吧?”她会问我:“听说你有仨电脑,要恁多干啥?”“整天坐飞机不害怕?多费钱。”我的提问,她的回答认真;她的提问,我的回答敷衍。但我并不觉得亏欠。我很清楚:无论认真还是敷衍,这些问答对我们之间的那道沟壑而言都只是杯水车薪。无论是什么样的语言材料和语言品质,那道沟壑都很难填补。主要原因当然在我。自从当了乡村的叛逃者之后——“叛逃者”这个词是我最亲爱的记者闺密对我们这些乡村底子、城市身份的人的统称——我对乡村想要了解的欲望就越来越淡。记者闺密对此也有深入潜意识的尖刻评价:只要有路,只要有车,只要有盘缠,只要有体力,所有的叛逃者都只想越逃越远。

对她的评价,我只用沉默应答。

“明儿能回吗?”那天是个周四,姐姐打电话问我。

“什么事?”我问。姐姐没事不打电话,只要打电话肯定是有事,而且八成还是钱的事,一般来说还不会太少。其他三个人虽然在县城,日子却都只是过得去,不如我宽裕,且又都是兄弟,有媳妇管着,不好贴补她。逢到用钱的事,姐姐也只有向我伸手。前两年她翻盖新房,我就贴给她了3万。

“没啥事。”

“说吧。你先电话里说说,让我有个底儿。”

“啥底儿不底儿的。”姐姐笑了,她这么一笑,我心里就有了底儿,“咱姨高血压犯了。这回有点儿重,半边身子都不利落了。你要是得空,就回来看看。”

“咋回事?”

“电话里说不清,见面再说。到底能回不能?”

“回。”我说。正好刚刚换了新车,我得尽快磨合。从郑州到姐姐家是一个小时车程,不远不近。我让姐姐给我烙点儿油饼,蒸点儿馒头,再给我收一些土鸡蛋。吃过几回姐姐给的这些乡下吃食之后,我看郑州户口的这些东西就再也看不顺眼了。

第二天午饭后,我带着苗苗一起回去。从郑州出发,沿着花园路向北走了20分钟,然后上了中州大道——也就是107国道,在郑州市区这一段叫中州大道。沿着107继续向北,过了黄河大桥,左转进入郑焦晋高速,再走上半个小时,从山阳口下来,就是现代路。现代路再向北大约五公里,就到了山阳市高新区。

山阳,顾名思义,在山之阳。山,便是太行山。但凡想起太行山,我脑子里便会涌起两个声音,一个是那首著名的抗战歌曲《太行山上》:“红日照遍了东方,自由之神在纵情歌唱,看吧,千山万壑,铜壁铁墙,抗日的烽火燃烧在太行山上……”另一个是那篇著名的《愚公移山》的起首句:“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后来才知道,王屋山也属于太行山系。——现在想来,愚公俨然是最早的拆迁鼻祖,而且起手就是一座大山,很吓人。而著文者又特意把王屋山从太行山里单列出来,似乎是为了让愚公的精神更加吓人。

但山阳市的这个山阳不是地理式的那么简单,而是和动荡的三国历史颇有渊源:汉献帝刘协当年被曹丕分封至此,便被称为“山阳公”,山阳市便由此得名。这些年,随着经济的发展,几乎中国所有的城市都像一张软烙饼,越摊越大。山阳也不例外。如果是郑州这样的城市,四周都是平原,那就东西南北随便摊好了。但山阳不行。在整个六县四区的版图里,老市区就像“凸”字的那个山峰,稳稳地镶嵌在太行山的怀抱中。向北发展山区旅游还行,但摊大城市绝不可能。市区西面紧临山西,东面紧临新乡,也都杜绝了摊大的可能性。别无选择,唯有向南,向南,再向南。从市区向南八十余公里,直到黄河岸边,都是山阳的广阔领地。于是决策者们大手一挥,在老市区之南十来里的地方划出了一片高新区,几个位于新区内的村子顿时运交华盖,应声而出,荣耀登场。我的娘家乔庄村和姐姐的婆家张庄村也有幸忝列其中。据说市里很多重要的行政部门都已经在高新区里圈定了一席之地。

高新区最大的横向路是未来路,在现代路和未来路交叉口左转,顺着未来路向西三公里,就是我的娘家乔庄,再往西两公里,就是姐姐家所在的村庄张庄。乔庄和张庄都紧挨着未来路,在路北。未来路原名叫灵泉路。灵泉路的路名来源于灵泉河,灵泉河又得之于灵泉村,这个村在张庄西边大约十里。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说来俗套。相传这个村有一个人养了一条好狗,此狗特别灵异。某年此地大旱,庄稼即将枯死,众人却求雨不得,此狗看众人郁闷,就跑到村东某处用爪子狠挖起来,挖出了一个偌大泉眼,泉水汩汩向东流去,形成了一条河,此狗便成了灵犬,此泉便叫做狗泉。因为犬本灵异,再加上后人在泉边修了龙王庙之后每到祭祀求雨时也十分灵验,后来此泉便被称为了灵泉。也有人称之为灵犬的。不过相比之下,灵泉到底更雅致一些,这个名称便也稳固了下来,灵泉村因此而定名,灵泉河和灵泉路便也随之而生。——后来我才得知,这个泉最早的称呼是“苟泉”,和狗毫无关系。最有力的证据源自于郦道元的《水经注》:“南为苟泉,北则吴渎,是苟姓、吴姓世居泉上,故泉以姓得名也。”这种解释尽管真实度很高,但实在是属于有史性没趣性,因此我宁可相信坊间的版本。活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有趣是很重要的,和衣食住行一样重要。如果一定要用最简单的标准来划分人,我就只用两个词:趣人和非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