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诗经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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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诗经》对后代文学的影响(2)

认为陈子昂改革诗歌的意义,就如同当年范蠡助越王灭吴一样。陈子昂之后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优秀诗人,无不以《诗经》的美刺精神为依归、为圭臬。李白感叹“大雅久不作”,杜甫倡言“别裁伪体亲《风》、《雅》”,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称张籍“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他们的创作实践,都证明了《诗经》的“美刺”传统具有永不衰竭的生命力。例如白居易,他创作五十首《新乐府》、十首《秦中吟》,明确表示是“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要起到“献诗陈志”的目的。这些诗“首章标其目,卒章显其志”,“一吟悲一事”,无论内容还是形式上,都继承了《诗经》。我们读读他的《新乐府·杜陵叟》中的一些诗句: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黄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干。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诗的小序云:“伤农夫之困也。”据史籍记载,白居易写诗的这一年(元和四年)大旱,白居易曾和李绛联名奏请宪宗,免除农民的租税。诗中批判了统治机构的腐朽性、虚伪性,将那些执行政令的贪官污吏,比为豺狼,这和《诗经》中把不劳而获的剥削者比作“硕鼠”,本为异曲同工之作。

唐代以降,历代都涌现出不少优秀的诗人,直面人民的生活,大胆揭露社会的黑暗,歌颂爱国爱民的精神,如陆游、辛弃疾、文天祥、关汉卿、黄遵宪等等。他们的作品上承《诗经》之源,汇聚成一条闪耀着现实主义光辉的长河,亘古常新,气象万千。

第二节永不衰竭的艺术源泉

《诗经》的艺术手法,如星汉灿烂,如珠玉杂陈。方玉润的《诗经原始》很重视探讨《诗经》对后代文学的启迪,他曾列举了很多例子,以探求后代文学对《诗经》继承的情况。如他认为《小雅·大东》“有声有色”、“有兴有致”,于三百篇中独创一格,“后世李白歌行,杜甫长篇,悉脱胎于此,均足以卓立千古,三百所以为诗家鼻祖也”。《诗经》的艺术泽被后代,是多方面的。我们可以先从诗歌的外部形式说起。

《诗经》以四言为主要形式,并基本上两字为一顿,这种句式直接为后代的四言诗接受。如曹操的《观沧海》:“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都是两字一顿的四言诗,而且在精炼的诗句里,融铸进饱满的感情,展示恢宏的气度,因此有人称曹操是“复兴四言诗”的作家。

五言诗是我国古典诗歌的主要形式,它的源流,可以追溯到《诗经》。在《诗经》的一些篇章中,于四言中掺杂着五字句。如《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它们虽然算不上是独立成熟的五言诗,但可以说是已初具形态,后来的五言诗就是在这样的雏形上进一步发展的。

我们前面说过,《诗经》的句式中,都具有一定的音节单位。如五言诗句,有以二、三为一顿的,如“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有以三、二为一顿的,如“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有以一、四为一顿的,如“或燕燕居息”。在这些句子中,以二、三为音节单位的句式,一直影响着后代的五言诗。如李白的《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王维的《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关于《诗经》的用韵对后代诗歌的影响,我们在《〈诗经〉的音乐美》一节中已经作了一些介绍,总的说《诗经》的隔句用韵和一、二、四句用韵两种用韵方式,在近体诗中,还被广泛使用。一种文学样式能够历经二、三千年而不衰,可见它本身的确具有符合艺术规律和审美需要之处。

当然,《诗经》对后代影响最大的,是赋、比、兴三种手法。

班固《两都赋序》说:“赋者,古诗之流也。”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说:“赋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汉赋,作为汉代文学的代表,得益于《诗经》之处不少。如《诗经》叙述刻画的艺术手法,对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子虚赋》中铺张扬厉、淋漓尽致的描写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赋在后代诗歌中的运用十分常见,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全诗分三部分,从自叙怀抱至路经骊山的感触再写到家以后的喟叹,层层铺写,千回百折,起承转合,结构极严整。孟綮《本事诗·高逸第三》称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他的“三吏”、“三别”等诗,能够“推见至隐,殆无遗事”,在很大的程度上要归功于对赋法的娴熟运用。

《诗经》中比的手法,有各种的表现。以比体诗来说,有《硕鼠》、《鸱鸮》等,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筚路蓝缕之作。《诗经》以后,《楚辞》中就产生了这种比体诗。如《橘颂》: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诗通篇以橘比人的坚贞品格。先秦以后,历代都产生过优秀的比体诗。如汉乐府的《枯鱼过河泣》、《雉子班》,曹植的《野田黄雀行》等。杜甫的《佳人》通篇以空谷美人来寄托自己的遭际和情怀,“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形象,于楚楚动人之中,又有多少伤心怀抱!仇兆鳌《杜诗详注》评曰:“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至于诗词中运用比喻手法而成为名句的,更是不胜枚举。如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雏凤清于老凤声”……可以说满眼珠玑,俯拾皆是。

《诗经》中的兴,有少数是为了定韵,如《郑风·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秦风·车邻》:“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等以兴句来定韵的方法,在后代,只有民歌中还保留着这种痕迹,而文学创作中基本不再采取此种手法。另一种兴,兼带赋的特点,先对景物进行描写,再引起所咏之物。如《秦风·蒹葭》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关于这种兴在后代的用途,有必要多说几句。

《诗经》中像《蒹葭》这样的兴,从写法上看,它的确用赋法来描写景物,但是作者所选的景物,绝不是无意识、无意义的。它在意脉上紧紧联系着诗歌的内容。如《蒹葭》抒写的是有所爱而不得的失望之情,这种感情和眼前的景物交融在一起,平添了一种寂寞、凄清的枨触之感,因而使读者很自然地接受了诗歌所表达的主题。景中有情,情由景生。这种兴的手法,在意境的创设方面,为全诗生色不少。《诗经》中的这种兴,多是放在诗的开头,而到了后代,这种兴还在被广泛地使用,只是位置上发生了变化。我们举盛唐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为例: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高高秋月照长城”是写景句,它与诗的主题并无明显的关系,但是读了这一句,却使人顿然产生挥之不去的寂寞怅惘、落拓失意之感,自然地和诗中的边愁糅合在一起,盘旋在这荒寒辽远的秋夜的空际。而且,即使我们认定它和边愁有关,我们也无法界定这有关的内容。正如徐复观先生所说:这种景物和诗人感情的交会,“是朦胧而看不出接合的界线的,所以它是主客合一,是通过有限而具体的长城,来流荡着边愁的无限的……(作者)内在的感情,不知不觉的与此客观景象凑泊上了,并不是出之以意匠经营,此之谓神来之笔。这是一首最标准的绝句,也是兴体发展的最高典型”。

这种发展后的“兴”,不但在诗里常见,在词里也经常被运用。所以,兴,在后代诗歌中,不仅表现在“起”的作用,它对于意境的创设、情感的抒发、审美的需要等方面的作用都是值得重视的。

《诗经》中的兴,往往兼有比义,如《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既兴起下文,又以桃花来比姑娘的青春、美艳、健康。后代诗歌往往将“比兴”合说,但这样的比兴,都含有寄托,即寓有作家的思想感情。

刘勰《文心雕龙·比兴》云:“楚襄信谗,而三闾忠烈,依《诗》制《骚》,讽兼比兴。”诗人在吟咏草木虫兽、山川景物之时,往往寄托遥深,意蕴丰富。这种写法,主要是从屈原开始的。张衡《四愁诗》“效屈原以美人为君子,以珍宝为仁义,以水深雪雰为小人,思以道术相报贻于时君,而惧谗邪不得以通”,明白表示是继承了屈原以美人香草喻君子,“文小指大”、“类迩义远”的比兴寄托手法。这种手法在中国文学中是一种常见的手法,而且被提高到作品是否具有社会意义和政治意义的标志的地位。如陈子昂批评齐梁时诗坛“采丽竟繁而兴寄都绝”,白居易也认为齐梁间诗“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历代优秀的诗人,都强调比兴,在比兴中寓寄托。陈子昂的《感遇》38首,李白的《古风》,李贺的游仙诗等,莫不是比兴寄托之作。宋词中的婉约一派,更突出比兴、寄托的重要作用,借以提高词的格调,打破嘲风弄月、香风腻粉的狭隘格局。谭献《复堂词话》说:“常州派兴,虽不无皮傅,而比兴渐盛。”即使是被尊为豪放派大家的苏轼、辛弃疾,也有不少比兴寄托之作。如苏轼之《水龙吟·咏杨花》、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等。

《诗经》中的赋、比、兴,是在诗发展的起始、朴素的阶段所形成的朴素的手段,随着诗歌的成熟、诗人对诗歌表现技巧的自觉加强、提高,以及诗人个人学养的加深,必将其演化成复杂的形式,提高到更精美的境界。继续研究这些手法,进一步以积极的态度继承它们,将有利于当代和将来的文学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