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十三经开讲:诗经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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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诗经》对后代文学的影响(1)

六朝文艺批评家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自汉至魏,四百余年,词子才人,文体三变。相如巧为形似之言,班固长于情理之说,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

它的意思是,像司马相如、班固、曹植、王粲这样著名的文学家,虽然在风格和艺术上各有擅场,但都接受了《诗经》和《离骚》的熏陶。《风》就是指《诗经》。《诗经》对后代文学的影响,主要在于它的讽谏精神和异彩纷呈的艺术手法。

第一节“刺美现事”的现实精神

在氏族公社时代,有一种很好的制度,那就是地位低的人向居上位者进谏、提意见。这种行为不但不被制止,反而受到鼓励。《淮南子·主术训》说:“尧置敢谏之鼓,舜立诽谤之木。”注曰:“书其善否于华表木也。”《史记》说得更详细:“古之治天下,朝有进善之旌,诽谤之木。”《集解》:“应劭曰:‘旌,幡也。尧设之五达之道,令民进善也。’”如淳曰:“欲有进善者,立于旌下言之。”原始社会的这一好传统,对于缓和社会各阶层中的矛盾,起了很大的调剂作用,所以到先秦时代,它依然被保留下来,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先秦时代的人们已隐约地认识到诗歌艺术的美刺作用,所谓“刺”,即作家对现实采取了暴露和批判的态度,而所谓“美”则是作家对于生活采取了歌颂的态度。

《周礼·春官·宗伯》记:“瞽蒙掌播鼗、柷、敔、埙、箫、管、弦、歌。讽诵诗,世奠系,鼓琴瑟。掌九德六诗之歌,以役大师。”郑注:“讽诵诗,主诵诗以刺君过。”这表明在周朝,诗是和讽谏(刺)联系在一起,并负担起了匡救时弊的社会功能。《国语·周语》记载的召公向厉王进谏时,列举“古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蒙诵……”的史例,以及上文所举之《晋语》中范文子向赵文子说,古之王者:“使工诵谏于朝,在列者献诗,使勿兜(惑)也。”这些例子都表明当时诗所承担的讽谏任务。

《白虎通·谏诤篇》言:“人怀五常,故知谏有五:其一曰讽谏,二曰顺谏,三曰窥谏,四曰指谏,五曰陷谏。”孔子最欣赏讽谏。讽谏就是《诗序》所说的:“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郑玄笺“主文而谲谏”曰:“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孔颖达解释得更详尽:“本心主意,使合于宫商,相应之文播之于乐,而依违谲谏,不直言君之过失,故言之者无罪。人君不怒其作主而罪戮之,闻之者足以自戒。”以诗来委婉地劝谕在上者改过,其实就是孔门倡导的诗教。

《诗经》中有许多是属于“以风刺上”的,也即“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这些诗篇还坦率地道出了写诗就是为了达到讽刺目的的主观情志:夫也不良,歌以讥之。(《陈风·墓门》)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

是用作歌,将母来谂。(《小雅·四牡》)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小雅·四月》)

作此好歌,以极反侧。(《小雅·何人斯》)

在《诗经》时代,诗人们已经比较自觉地把“美刺”看成是诗歌的主要职能,体现出诗人们积极干预社会生活的意愿,我们在“献诗陈志”、“赋诗明志”两节中,已经列举了一些这一类的作品,例如《硕鼠》、《新台》、《伐檀》等。“以风刺上”、“献诗陈志”,作为一种优良的创作传统,已被后人接受并发扬光大。

离《诗经》时代最近的大诗人屈原,他“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他面对楚国内忧外患,危机重重的局面:“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乎民心”。他指斥当时群小专权,播弄朝政,以至国事日非:“众皆竞进而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羌内恕己而量人兮,各兴心而嫉妒。”“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而险隘”,暗示楚怀王昏庸无能,表达了自己忧国忧民之心。刘安《离骚序》称屈原的《离骚》“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就指出屈原这种忠于祖国人民、虽万死而不悔的精神。屈原的作品,包括《离骚》、《九歌》等,都是对楚国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他强烈的爱和恨,也都植根于祖国的土地。屈原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态度,显然是直接受了《诗经》的浸染。

到了汉朝,汉武帝设立了专门的音乐机构——乐府,并派人深入民间采集诗歌,以“观风俗,知厚薄”,也即了解民情、民意,甚至根据“谣言单辞,轻易守”。这种作法就是对周代采诗制度的模仿和继承。这些采来的诗,用班固的话说,就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人们在诗中抒发各种感情、表达各种愿望,自然也包括对在上者的讽刺。所以余冠英先生在《乐府诗选序》中说:《诗经》本是汉以前的乐府,乐府就是汉以后的《诗经》。《诗经》以“变风”、“变雅”为精华,乐府以《相和》、《杂曲》为精华,同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里巷歌谣,同是有现实性的文学珠玉。

余先生对汉乐府和《诗经》之间承袭关系的分析,是很中肯的。

我们在《洋洋大观的〈诗经〉》一章中谈到《诗经》包蕴的现实内容是十分丰富的。汉乐府也是如此。如《东门行》: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餔糜。上用苍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首诗生动地反映了汉末社会动乱,民生倒悬,善良的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的现象,提出了“官逼民反”这一深刻的社会问题。他如《十五从军征》:“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这是以一个老兵的自述,揭露当时兵役制度的黑暗。汉代的兵役制度,据官方规定是:民年二十三为正卒,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五十免兵役。而民歌中的老兵却整整服了六十五年兵役,穷老归来,一无抚恤,他的晚景将是十分可悲的。《宋书》卷一百载沈亮对宋文帝说:“伏见西府兵士,或年几八十,而犹伏隶,或年始七岁,而已从役。”可见历代的兵役制度,都存在着欺骗性,民歌讽刺这种社会现象,其现实意义是显而易见的。

汉乐府中歌颂真挚的爱情、批判封建礼教对青年男女婚姻的干涉、压迫的诗歌也和《诗经》中的情歌一样多、一样充满了艺术魅力,著名的如《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比起《诗经》中的《鄘风·柏舟》,《上邪》表达的情感似乎更为坚决大胆,更为火辣辣,表现了民歌中特有的感情质朴、鲜明的特点。

汉乐府民歌继《诗经》之后,在引导诗人们走向反映生活真实的道路方面起了不少作用。建安时代的“三曹”父子以及“七子”中的王粲、陈琳都发扬了乐府民歌“缘事而发”的精神,以社会乱离、民生疾苦为描写内容。如曹操的《蒿里行》、《薤露行》,叙述了汉末军阀混战,兵燹遍地、民不聊生的状况:“白骨暴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被明人钟惺誉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

王粲的《七哀诗》、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曹植的《赠白马王彪》、《送应氏》等等,都流荡着郁勃不平之气,体现了慷慨悲歌、激越高亢的时代特色。

唐代诗人更是自觉的学习《诗经》颂美刺事的精神,继承《诗经》赋、比、兴的艺术手法,并取得了光辉的成就。

初唐的陈子昂,以开风气者的胸怀,在《修竹篇序》中坦言: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他高举“风雅兴寄”的旗帜,倡导诗歌的革新,在唐代诗坛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金人元好问就曾高度评价陈子昂改革诗歌的重要意义:“沈宋驰骋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