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坑要挖得深一点,大一点。你再去看看村东的曹二爷,论辈分,你该喊他一声老伯。他和你爹是一辈子的老交情了,打从小就在一块儿放风筝。
"对了,你千万别忘了去给村西头的长锁爹磕个头,我可把你爹的坟托给他了。顺便问一声,他家的媳妇生了个小子还是个丫头......"奶奶不住气地说着,说着,一下子变得精神多了。
爸爸默默地站在一边,奶奶说一句,他就应一句。突然,他用手指在脸上轻轻地蹭了一下。尽管在暮色中,我还是看清楚了,那是滴亮晶晶的眼泪。
我好像懂了点什么,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哦,羊角洼,那遥远的羊角洼,原来你不只是牵动着奶奶一个人的心。
爸爸去了。
一连几天,奶奶又默默地坐在阳台上,不时抬头看看西边,又低头看看楼下那条窄窄的、两旁种着冬青树的小径。
以往,爸爸每次回家,都是从这条路上走来的。奶奶这几天很少说话,就是妈妈跟她说话,她也只是"嗯"上几声。好像她的话己在那天晚上一口气全部说完了,又好像她把所有的话都憋在肚子里,等着爸爸回来一股脑儿说出来。
等啊等。奶奶一心一意地在等着。可是,奶奶,你难道不明白,爸爸可以给你带回来这样,那样,却没法给你带回羊角洼的呀。
终于,爸爸回来了。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像沙漠中的骆驼一样稳稳地走过楼下的小径,远远地,就冲着我们扬起了手。
他给奶奶带回来一大堆东西,羊角洼的老玉米,羊角洼的甜瓜、大枣,还有一大堆羊角洼的新闻。长锁伯家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说是有八斤半重。村南的小英子考上了师范。后坡的老梨树前两天居然开了花,满满一树雪白的花。
十月份梨树开花,也算羊角洼的新奇事了,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跑去看。爸爸滔滔不绝地讲着,最后,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样东西,稍一摆弄,便成了一只黑色的大风筝。
"燕儿风筝?"奶奶又惊又喜,"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她颤颤地摸着燕儿宽宽的张开的翅膀,细细地端详着风筝上的每一根竹篾,"那一年,咱村跟山背面的牛角洼赛风筝。你爹这只燕儿风筝可是得了个状元。那个高,那个稳呀,没人不竖大拇指的。你爹一高兴,就说,将来要得个孙女,就管她叫燕儿吧!"
我惊喜地抚摸着燕儿风筝的黑翅膀。我突然感到,来自羊角洼的它变得这么亲切。燕儿,燕儿就是我呀!
看着奶奶高兴,爸爸笑眯了眼睛,又说:"这是曹老伯让我带给你的。爹在世时把它送给了曹老伯。老伯说,你在城里怪冷清的,没事儿放放风筝,就跟看到爷爷,看到羊角洼一样。"
奶奶听着听着,不由得摇起了风筝的线轱辘,将那细长结实的风筝线抽丝般地放出来。
"爸爸,羊角洼真的是天下最好的地方吗?"我推了推爸爸。他看着奶奶的动作,有点儿入神了。
爸爸思索着,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爸爸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山,很多水。羊角洼的山水不是最美的,但它是最亲的。
"燕儿,你要知道,人和树一样,是有根的。一个人只要是在那块土地上出生的,他的生命的根就永远地扎在那儿了。不管他走得多远,不管他呆的地方有多好,他心里总也断不了那条根,总也恋着那块土地,越老根越深,越老越恋呀!"
我有点惶惑了,"爸爸,那么,我的那块土地在哪儿呢?我是在马路那边的医院里生的呀!"
爸爸笑了,"燕儿,你的那块土地就在你脚底下。"
我不解地瞅着自己的脚下。爸爸微笑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也许,你现在还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以后等你大了,老了,等你远远地离开了这块土地,你就会明白的。
"你会知道,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地方能跟它相比了。燕儿,记住,你的这块土地会比奶奶的羊角洼大很多很多,但是,是一样亲的。"
吱呀,吱呀。风筝线轱辘在静寂中轻轻地响着。那绵长洁白的风筝线还在奶奶的手中悠悠地放出去,又收回来。
我看看爸爸的眼睛,爸爸也看看我的眼睛。我们不说话了,一起注视着奶奶的动作。
山脚下的草地上开放着一片野花,那花是淡黄色的,五片纤巧的花瓣簇拥着几茎金黄的花蕊。一阵风儿吹过,绿草地上掠过一片闪闪烁烁的黄色光斑,像一群阳光的精灵在草尖上轻盈地跳跃、追逐。
绿色的山坡从容地向远方伸展,一直融入遥远的、广阔的地平线。晴朗的、淡蓝的天穹从地平线那一端徐缓地升起,高高地、辽远地拥抱着整个大地,山、水,还有这一片开放着野花的绿草地。
我和爸爸推着奶奶的轮椅来到山坡下。
"好了,就在这儿吧!"奶奶吩咐说。
轮椅停下了,奶奶把膝盖上的布包解开,郑重地拿出那只黑色的燕儿风筝。她细细地端详了片刻,把它递给了爸爸,"放吧,小心点儿。"
爸爸点点头,摇着线轱辘,一步一步地向山坡上走去。我捧着风筝,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
黑色的燕子悠悠晃晃地飞起来了。一阵山风轻柔而有力地吹来。风筝发出一声响亮的唿哨,倏地升腾上去,飞高了,飞远了。
"奶奶,它飞得多高呀,真像只燕儿!"我向不远处的奶奶喊着。
奶奶仰着脸,强烈的阳光把她苍老的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照得清清楚楚。只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一片晴朗的天空。突然,奶奶响亮地说:"燕儿,让你爸爸把风筝线给我。"
爸爸过来了,把系着风筝的线轱辘送到奶奶手中。奶奶靠着椅背,双手紧紧地把着线轱辘。太阳有点晃眼,她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高远的天空中那个还在渐渐远去的小燕儿。
线轱辘在她手中轻盈地转着,转着,不一会儿,所有的线都放出去了。风筝也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是东南风吗?"奶奶突然用一种异样的声音问。
我用手帕试了试风向,"是的,奶奶。"
"哦,东南风。"话音刚落,奶奶突然撒开了手。
那线轱辘忽悠一下子,便随着那白色的风筝线升腾起来了。空中那个小黑点也如同挣脱了什么似的,猛地向更高远的天空飞去。隐隐地,仿佛还能听到一串从高空中传来的悠长的哨声。
"奶奶,你为什么放了它,多可惜!"看着渐渐远去的风筝,我急眼了。
奶奶好像没听见,依然眯着眼,仰望着天空,继续问:"它在往西面飞,是吗?"
"是的,妈。"这回是爸爸在一边回答。风筝已经飞得快看不见了。
"羊角洼是在西面,对吗?"奶奶又不放心地问。她的眼睛还看着天空。
"是的,奶奶。"我的嗓子眼突然一热。我忍不住想哭。
在我迷蒙的视野中,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融入了那广阔的、蓝莹莹的天空中。
哦,燕儿风筝,它飞得多高,多远呀!它一定已经看见羊角洼了吧?它飞得再高,再远,也还会回到大地上的。因为它也有一条根,它也有一块属于它的土地。你不信吗?
亲爱的小朋友,请你们在野外玩儿时帮我留神一下。假如你们捡到一个黑色的、带着线轱辘的燕儿风筝,一定代我,不,代我的奶奶让它重新飞上蓝天。记住,要挑一个东南风的天气,因为奶奶的羊角洼在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