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二次元白色的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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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奶奶的羊角洼(1)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茑萝藤蔓那针尖似的叶子上的阳光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去。奶奶还在阳台上不声不响地坐着。黛色的天空静静地、剪影般地衬出她的身影。

我轻轻地走过去,像以往一样轻轻地把头枕在奶奶的膝上。

奶奶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伸手抚摸我的头发,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我在她的身旁。她只是那样坐着,坐着,出神地望着两边,望着被晚霞烧红了的西天。

哦,奶奶,你在看什么呢?你在找什么呢?从爸爸接你到城里来的那一天起,你就老是这样看着。你一定是在找什么。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而且相信,你看的,找的,一定是一样最有意思的东西。

我也常常悄悄地顺着奶奶的视线向远处望去。然而,除了看惯了的一排排楼房、一丛丛绿荫外,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奶奶看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好几次想问,但都忍住了。奶奶的神情太专注、太认真了,我不敢去打扰。可今天,我实在忍不住了。

"奶奶,奶奶。"我仰脸低低地叫着。我怕她听见,又想让她听见。"你在看什么呢?"

奶奶的眼睛慢慢地转向我。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层迷蒙的东西。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慈爱。于是,我在她眼睛里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我。

"燕儿。"奶奶抚弄着我的头发,像在问我,又像在问自己,"燕儿是个念书人。你说说看,羊角洼是在那一边吗?"她用手颤巍巍地指着晚霞消失的地方。

我起劲地找来一大抱地图册。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分省地图......找呀找,眼睛都看酸了。可哪儿,哪儿,都找不到羊角洼这三个字,找不到。

羊角洼,那实在是一个太小的地方,一个太小的村子。不是吗?从村东走到村西,只消喝一碗茶的功夫。

爸爸带我去过那儿。爸爸站在村口的老榆树下,对我说:"燕儿,看见了吗,这就是羊角洼,是爸爸的老家。爸爸是在这儿出生的,也是喝这儿的水长大的。"

我紧紧拉着爸爸的手,茫然的目光掠过那一排排多少有点凌乱的房子,新的,旧的,瓦房,草房。

一个黑不溜秋的小女娃围着个大红肚兜,拽着一个白纸糊的屁股帘儿风筝,尖叫着从我面前跑过,两片光脚丫在泥地上拍起一溜烟的尘土。

我撅撅嘴。唉,我第一次那样亲切地想起城里那些奶黄色的楼房,那清清爽爽的柏油马路。还有家里那总被妈妈用拖把拖得干干净净的深棕色的地板。

"爸爸。"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心里感到非常抱歉,因为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叫羊角洼的地方。

"那天到城里来,坐了拖拉机,坐了汽车,又坐了火车。七绕八转,把我的头都转晕了。"奶奶喃喃地说着,叹息着。"我猜想,羊角洼一准是在西边,不会错。"奶奶说着,又把脸转向西面。最后一抹晚霞映照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明亮而灿烂。

记得那天,爸爸把奶奶接回家时,奶奶像掉了魂似的,眼神直直的、呆呆的,让她坐就坐,让她躺就躺,一句话也不愿意说。这难道是以前那个亲我、疼我,直往我口袋里揣红枣的奶奶吗?

"爸爸,奶奶怎么了,我害怕。"我躲在爸爸身后,不敢走近奶奶。

"别害怕,燕儿。"爸爸轻轻地拍着我的手背,安慰我说:"奶奶太伤心了。爷爷死了,她自己又突然半身瘫痪了。过一阵儿就会好的。"

可是,过了一阵儿,又过了一阵儿,奶奶还是像来的时候一样,总是愣愣地坐在阳台上,总是呆呆地看着西面。奶奶再不是羊角洼里的奶奶了。她一定是把魂儿丢在老家,丢在她那个远远的小小的羊角洼了。

我怎么也弄不明白,爷爷死了,老家也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她最喜欢的儿子,最疼爱的孙女儿都在她身边守着她,那羊角洼,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让奶奶舍不得、割不断、丢不开呢?

我合上地图册,双手支着下巴,"奶奶,你为什么老是想着羊角洼呢?"

"是呵,为什么呢?"奶奶摇摇头,一缕银丝样的白头发飘拂了一下,"说不清,真的说不清。我就知道,那儿的山,那儿的风,那儿的水,都是别处比不上的,比不了的。"

我笑了。

唉,奶奶,羊角洼算得了什么呢?那儿的山尽是光秃秃的石头,那儿的风总夹着稻草灰,那儿的水带着土腥味儿。世界这么大,比羊角洼好的地方太多了,多得像星星一样数不过来。

我开始眉飞色舞地跟奶奶大讲北京、上海,还有黄山、泰山。唉,可惜奶奶瘫痪了,不然,她真该亲眼去看一看。

奶奶不声不响地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说谎的孩子。她八成不相信我的话,我有点泄气了。

这时,爸爸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告诉奶奶,他明天要出差,可能要路过老家羊角洼。

奶奶的眼睛像被什么点燃了似的,突然亮了,"明天?羊角洼?"我觉得她差点没自己站起来。

爸爸小心地把奶奶坐的轮椅推进屋里,"妈,你想让我给您捎点儿什么?"

"羊角洼,羊角洼。"奶奶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三个字。她的眼睛黯淡了,"我真恨我这身子,能跟你一起回去,该有多好呢!"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半闭着眼睛,一句一句地吩咐着爸爸:"你到你爹的坟上去看看。我给他种了两棵白杨,不知活了没有。如果活了,你就给我上一次肥。如果死了,你再补种两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