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了,三个人坐一张小方桌,有一面是空荡荡的。那本该是妹妹坐的。力力看着那空着的一面,突然说:"我们明天到广场的雕塑那儿照张相,好吗?"
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个惊奇的眼色。
"力力,怎么想起要照相了?"妈妈用试探的目光看着他。
"因为,"力力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明天是妹妹的生日。"
饭桌上一片寂静。那空着的一面在提醒大家,力力曾经有过一个可爱的妹妹。
爸爸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下眼睛:"为什么要到那儿去照相呢?"
"那儿有个小女孩像妹妹。"
第二天,他们真的带着照相机去了。
天气很好。太阳光淡淡地、均匀地洒在广场上,洒在那座洁白的雕塑上。有几个跟妹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正在跳橡皮筋,尖溜溜的嗓子一迭声地唱道:
青菜青,绿茵茵。辣椒红,小灯笼。
力力的心被一个尖利的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他第一次感到了生与死的界限。
活着,是多么好。你可以跳,可以唱,可以笑,可以跑,可以做许许多多你愿意做的事情。而不像妹妹,只能永远站在这高高的石座上,永远向后扬着一条胳膊,永远穿一条连衣裙,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是春天还是冬天。
力力猛地用拳头堵住嘴,牙齿在手背上咬出了一道白白的印子。
"力力,她可根本不像妹妹。"爸爸妈妈经过一番仔细而认真的鉴别,好言好语地对力力说着,好像力力是个到儿童医院挂了号的小病人。
"雕塑是一门艺术。艺术是抽象的,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形象。"爸爸一口气讲了许多深奥的话,甚至还讲了米开朗琪罗这么一个又长又古怪的名字。
妈妈在一边,指着那女孩子认真地挑剔着:"你看,你妹妹的眼睛可不是这样的,是月牙形的,嘴巴也比这秀气。"
不管爸爸怎么解释,妈妈怎么挑剔,力力固执地认定,她就是妹妹!要不,他那月牙眼、小翘鼻子的妹妹哪里去了呢?死是老年人的事情,它不该属于妹妹。
力力以雕塑为背景照了一张相。他微微地眯起眼,冲着镜头笑着。他觉得自己真的跟妹妹在一起了。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女孩子呢?"又是那张枯叶般的脸,那双昏暗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无声地询问他。
力力的手从那向后扬起的胳膊上慢慢地滑落下来,他双手扶着书包,面对着老人站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因为,她像我妹妹。"
"你妹妹......"
于是,力力热烈地跟他讲起自己的妹妹。他听得是那样认真,那样入神,有时,竟然忘情地笑起来,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块去了。
力力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这半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这么详细地跟别人讲起他的妹妹。在家里,他不敢多讲,一讲妈妈就要哭。在学校,他也没法儿讲。他一讲,大家就一起安慰他,好像他是个病人似的。
老人认真地听着,听到妹妹的聪明、可爱,还不时地咂咂嘴。力力讲完了,他却还盯着力力问:"现在呢?"
力力慢慢地闭上嘴巴,闭得紧紧的,他看一眼老人,然后把脸转向那个胳膊向后扬起的可爱的小女孩。
老人好像明白了什么。他颤巍巍地向前挪几步,小心地用他那枯瘦的胳膊抚摸小女孩,沙哑着嗓子感叹道:"我真后悔,我为什么不给这女孩子戴上一朵大蝴蝶结呢。女孩子都是爱美的。还有,她的脸也太粗糙了,我当初真应该塑得细致一点的......"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雕塑,仿佛穿透了洁白的大理石,回到一个很遥远的岁月里去了。
"老爷爷,这雕塑是你造的吗?"力力觉得自己的词汇太贫乏了。雕塑肯定不应该用"造"字,但他想不出该用哪一个字。爸爸一定知道的。
老人没有听到力力的话,他继续对着雕塑低语着:"我老了,病了,活不了多久了。但我不遗憾,因为我在世上留下一点东西,你们将永远活着......"
力力屏住呼吸,看着这枯叶般的老人对着那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雕塑喃喃低语。他相信他们能听懂老人的话,他们都是有灵性的,有生命力的,他想起爸爸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
古时候,有个雕塑家塑了一个人像,他爱她,日日夜夜地对着她说话,后来,这石像就真的变成了一个活的姑娘。
他真希望那个扬着胳膊的小女孩也能够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他的妹妹。
秋风吹起来了,凉爽中带着一点凛冽的寒意。地上的落叶被吹得呼呼直响。一群银白色的鸽子照样在落叶上悠闲地散着步。
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照样推着童车在雕塑附近来回走着。女孩子们照样跳着橡皮筋,一遍遍地唱着:"青菜青,绿茵茵。辣椒红,小灯笼。"八个快乐、活泼的小学生照样簇拥着他们年轻美丽的女教师,轻快地向前走着。
明朗的、秋天的阳光照着这一切,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神采奕奕的。
只是,只是那枯叶般的老人不见了。凛冽的秋风把他吹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力力仍然喜欢久久地站立在那座雕塑前面。在力力的心中,它是一座纪念碑,纪念着妹妹,也纪念着那个可敬的老人。
人都是要死的,不可能永远活着。但人可以创造出永远不死的东西,他创造出来了。于是,他也就永远活着了。
力力又开始了他那五彩缤纷的梦。
他想当一个雕塑家。在全国的每一个城市竖起一座座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