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路过广场时,力力像往常一样,在那座巨大的、洁白的雕塑前停了下来。
一群快乐、活泼的小学生,簇拥着一个年轻美丽的女教师,迎着橙色的晚霞轻快地向力力走来。微风吹拂起他们的头发、衣角和红领巾。就在这一瞬间,他们突然停滞了,凝固了,于是,便成了这座白色的雕塑。
力力觉得,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们会从那大理石的座子上走下来,重新变成活泼泼的人,走进广场上的人群中去。
几只银白色的鸽子在大理石座上不慌不忙地踱着步。它们歪着脑袋把力力打量了一番,又像大人们那样低低地、咕噜咕噜地讨论了一番,然后,继续踱着它们的方步。
一个老奶奶推着淡蓝的童车从力力身旁走过。童车里的孩子无缘无故地冲着力力咯咯地笑着。
不知为什么,这儿有一种特别的气氛,安详、宁静。力力喜欢这儿。
力力绕着那雕塑慢慢地走了一圈。最后,在一个穿连衣裙的小女孩身边停下了。
假如她不是打两条小小的辫子,而是扎一把粗粗的马尾巴;假如那马尾巴上还有一朵很大很大的蝴蝶结,那她就是力力的妹妹了。那小小的翘鼻子,那像吃了麦芽糖一样甜甜蜜蜜的笑脸,只有妹妹才有。
力力踮起脚尖,小心地伸出手去,抚摸着她那只向后扬起的小胳膊。她是石头做的,所以她不像妹妹的胳膊那样软软的、热热的。
"你喜欢这个小女孩吗?"一个低低的、带点儿浑浊的声音在力力身后问。
力力转过脸,一个老人正站在自己后面。没有人能从这个老人的脸上推断出他的年纪。反正,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的脸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皱皱的,黄黄的,干巴巴的。
看着那双昏黄的眼睛,力力轻轻地点一点头:"是的,我喜欢。"
"为什么呢?"他颤巍巍地走上一步,眼睛急切地盯着力力,好像要一直看到力力的心里,"这座塑像有八个孩子呢,你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一个呢?"
"因为,因为她像我妹妹。"这句话已经到喉咙口了,可偏偏让一块热乎乎的东西堵住了。力力没办法说,甚至也没办法张口。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突然,他猛地转过身,飞快地跑开了。
几只鸽子咕咕地惊叫着,呼啦一声飞起来,流星似地从力力头顶上闪过。有什么东西滑过力力的脸,他用手背擦了一下,是眼泪。
哦,妹妹。他那可爱的妹妹在半年前死了。是生病死的。最不公平的是,力力家就住在儿童医院隔壁,爸爸妈妈就是儿童医院的医生,可偏偏没办法治好妹妹的病。
力力曾经做过当医生的梦,做过当科学家的梦,做过很多很多美丽的梦。可妹妹却把这些梦全部带走了。
大家都说,这半年来,力力变了好多,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了。在他面前,爸爸妈妈和同学老师都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关妹妹的话题。他们希望力力能把这事儿全忘了。
可是,力力是不会忘记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她。
"哥,死是什么?"妹妹躺在病床上,小脸蛋被雪白的床单映得苍白苍白的。
力力呆住了。他没想到六岁的妹妹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他觉得,这是一个很陌生、很遥远的词儿。他不知该怎么对她说。
"我要死了!"妹妹的神情有些兴奋,好像她马上要去经历一次了不起的探险似的。"那些人在门口偷偷地说我,让我听见了,真的,哥,我不骗你。"
力力的脸刷地白了,甚至连嘴唇都没了血色。他知道妹妹的病很重,很危险。但他总不相信妹妹会跟这个可怕的字连在一起。
"死嘛就是,就是......"他愣愣地盯着妹妹身上的白床单,脑子里也是白白的一片,"就是一片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冰冷冰冷的......"
"哥,有灯吗?"妹妹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我怕黑,也怕冷。"
力力的心抽搐了一下。他把目光移向窗外那方瓦蓝瓦蓝的天,努力用轻松的口气说:"妹妹,那是我瞎说的。听老人说,死,就是到另外一个世界去,那儿有天空,也有太阳,也有很多很多的人......"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子找出那么多美丽的词儿来形容死。他边说边向窗口走去,他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的眼泪。
"哥,你也去吗?"妹妹在身后问。
力力摇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那不好。我去了再回来,我要跟你在一起。咦,哥,你在哭吗?"
妹妹是安安静静地死去的。她一定以为,死了还可以再活过来。而力力也总觉得妹妹是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她还会回来的。她还会拽着力力的衣角上街去,指着那个一年到头坐在邮局门口的老头儿说:"哥,给我买五分钱麦芽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