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打不垮的老人。
巩雪俯下头,贴在爷爷穿着棉质裤子的腿上,轻声呢喃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担心巩家会散,会成为您一生的遗憾,对吗?”
感觉到爷爷温暖的手指拂过她的头发,那是无声的回答。
她的心无声收缩,爷爷的痛和牵念,何尝不是她的痛和牵念。
“您放心,只要我在一天,就不会让巩家散的。爷爷,您不相信我吗?”她抬起头,看着巩老。
爷爷的目光深幽邃远,夹杂着一丝明显的纠结和痛意。他啊啊叫了几声,然后吐出两个字来,“瓦……吗……”
爸爸妈妈?
她把床头上的小全家福拿过来,指着爸爸妈妈问爷爷,“爸爸、妈妈?”
爷爷动动手指,表示对的,然后艰难地又说,“严……严……”
严?
是什么?
尽管和爷爷心灵相通,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她基本上都懂,可是偶尔会有她不懂的时候,譬如,这个严……是什么意思?
她提了几个字,都被爷爷否定了,于是她笑了,说爷爷你真行,回家还不放过让我学习的机会,赶明儿我给你买个电子词典,那种可以一个字发散成好多字的新型的电子词典,你说好吗?
巩老眼睛蓦地一亮,却不是因为要买高科技产品兴奋,他跟着巩雪的口型,说:“买……”
是啊,买。
“买……严买……”巩老强调后两字。
巩雪怔了怔,猛地意识到爷爷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严,是钱?”
爷爷动动手指,表示她又猜对了,“瓦……吗……严。”
巩雪的黑瞳闪了下,“爸爸妈妈的钱?您是说爸爸妈妈的抚恤金吗?”
爷爷再次动动手指,简单的一句话,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合才说明白,他累得剩下喘息。
巩雪帮爷爷喂了点水,又帮他按摩了许久,爷爷才接着说:“严……不……歌……大没……”
不歌大没。
不给他们。
严不歌大没。
钱,不给他们,不给二叔和二婶。
她总算读懂了爷爷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不让自己把抚恤金给那对令他绝望愤怒的儿子儿媳。自从前几天叔婶吵架,醉酒的二叔无意中吼出要抚恤金的事情后,爷爷便消沉了许多,连带着血压也升高了不少,老人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儿子竟无耻到这种地步,极度的愤怒无法表达,只能用自残身体的方式来发泄胸中的不满。
巩雪怕他情绪激动之下触发病情,赶紧笑着答应说:“好,不给他们!钱咱们留着自己花,等您能走了,我带您去世界各地旅游去!您看行不!”
巩老微微牵动嘴角,眨了眨眼,努力地挤出一个字,“好……”
巩老似乎有很多的话想跟她说,可是白天没好好休息,加上叔婶的吵闹分神劳心,他的脸上很快便露出疲态。
巩雪看爷爷精神不好,便把他送到床上躺着,害怕他血压升高,又为他测了次血压,测量的结果比正常值高一些,但是没到危险范围,她打算晚上给爷爷榨些芹菜汁降压。
像往常一样服侍爷爷睡下,她把台灯调暗,转身欲走之际,运动衣的衣摆却被爷爷枯瘦的手指攥住。
她愣了愣,回眸朝沉浸在阴影下的老人望去。
那是一双怎样牵念不舍的眼睛啊。
深凹的轮廓,隐隐有淡淡的流光从里面逸出……
阵阵钝痛,擂鼓般敲得她心头发麻,发疼,深埋在心灵深处的酸楚,水一般悄悄涌了出来,渐渐地疼缩成一团……
初夏的夜晚,还带着春末的凉气,后半夜忽然起了风,巩雪从睡梦中惊醒,起来关窗。
睡前还看到的月亮,已经隐没在厚重的云层里,小院里一片漆黑,没有一点灯火,只有远处建筑物黑乎乎的影子……
爷爷的睡容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安详,他半阖着眼睛,呼吸悠长,睡得很沉。
血压计上显示的结果,让她不禁露出微笑,看来,睡前加的一杯芹菜汁,起到了很好的降压效果。她放弃了帮爷爷翻身的念头,把灯光调到最暗,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床边。
她有个习惯,若是起夜,一般要待上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入睡。不敢太频繁翻身,怕吵到爷爷,于是她躲在被子里,打开手机,寻找前天收到的短信。
高原很少给她发短信,除非万不得已,他才会选用这种听不到声音的方式和她联系。
手机是他借用地方部队领导的,按规定,这是属于严重违纪的行为。巩雪曾劝过他不要冒险,可是高原根本听不进去,他似乎陷进爷爷病重的阴影里,生怕再错过照顾她的机会。
陌生的号码,她忍不住好奇在网上查过,发现竟属于云南清河。
巩雪没去过清河,却始终记得那是个充满了罪恶和血腥的地方。
那里吞噬过无数烈士的鲜血,包括她的爸爸妈妈,就是在那里牺牲的。
高原去清河了?
短信内容因为是发过就删的,所以,他尽可能多写了点。
小雪:很想你!能抱抱你吗?最近一段时期不能和你联系了,是不是很失望,不过没关系,下个月,你就能看到我了,我要亲自去漠北,为你加油!安心等着我,好吗?想你,高原。
他匆忙写就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似刻在她的脑子里,随时想起,随时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动力涌出来……
最近,她总是不经意间回想起自己和高原相识相知的一幕幕情景。
而他的坚定、豁达、犀利、敏锐的言辞,总能带给她全新的感受。
她记得高原说过,为什么他会选择走上特种兵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