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于贝青乔的金和,也是一位擅长讽刺的诗人。金和生于1818年,比贝青乔小八岁,晚逝二十二年。字弓叔,一字亚匏。江苏上元人。贡生。身经鸦片战争和太平天国的社会动乱。“则夫悲歌慷慨,至于穷蹙酸嘶,有列国变风所未能尽者,亚匏之诗云尔”(谭献《秋蟪吟馆诗钞序》)。刊有《秋蟪吟馆诗钞》。
金和论诗不计工拙,不以温柔敦厚为宗旨,曾在《椒雨集》自跋中说:“是卷半同日记,不足言诗。如以诗论之,则军中诸作语宗痛快,已失古人敦厚之风,犹非近贤排调之旨。其在今日诸公有是韬钤,斯吾辈有此翰墨,尘秽略相等,殆亦气数使然邪。若传之后人,其疑焉者将谓丑诋不堪,殆难传信,即或总其前后读而谅之,亦觉申申詈人大伤雅道。”既自知,复又蹈之,可见金和内心并不以大伤雅道为非。故其诗一反嘉道以来矫俗求雅,正变结合的趋向,而又启俗变之机。然其诗有一种 “沉痛惨澹阴黑气象”(陈衍《近代诗钞》),自非袁枚性灵派所有。而后人正有以 “至诚恻怛 ”衡其诗者,殊不知诗人早有预料,所以并不能使作者折服。
《秋蟪吟馆诗钞》中最有价值的作品,主要还是乐府和古体。“近体之凡猥纤细,直元明人之陋习,当与王次回《疑雨集》相伯仲”,“以视李商隐、杜牧犹且望尘莫及”(胡光骕《评金亚匏秋蟪吟馆诗》)。金和的长篇叙事乐府和古体,受到说部、笔记的影响,往往以散体章法行文,前起后承,一线贯穿。如《痛定篇十三日》相当仔细地叙述了南京城为太平军占领后,自己在城中的所经所历,所作所为,所见所闻。正如作者自己所说 “半同日记,不足言诗”。但这首 “不足言诗 ”之诗却是中国诗史上空前的日记体长篇叙事诗,为中国的叙事诗开拓了新的疆域,下面摘录其中一段,以窥一斑:
贼既全入城,我门更深闭。不知门中人,今所处何世。遑问他人家,朝夕底作计。中夜猛有声,火光极天际。俄顷数十处,处处借风势。屋瓦一时红,四方赤熛帝。心揣贼所为,残命万难贳。母呼坐近床,儿女各牵衭。阿嫂将一绳,系婢还自系。谓死亦同归,神定都不涕。门外贼鸣钲,枭语音方厉。驱人往救火,不许道旁憩。相顾愈狐疑,将无贼梦呓。忽闻叩门来,乃是西邻婿。一一为我言,始知火根柢。日来贼科财,按户如责税。贼党复私仇,先据最高第。囊箧罄所有,褫及妇衣敝。钱尽更捉人,随意犬羊曳。苟有稍忤者,一刀以为例。故尔素封家,或则缙绅裔,与其遭僇辱,束手以贷毙,不如早焚身,自甘灰尽瘗。其余鸩溢溺,往往毅魄逝。裹尸鲜柳棺,葬者血盈眦。汝居幸独陋,贼过不屑睨。
诗中虽然对太平军有诋毁之辞,但为诗人之亲身见闻,恐亦未必尽诬。而究竟是否属实,可由历史研究者去回答。在这里,我们所感兴趣的是作品的形式特征。诗人在诗中相当详细地叙写了事件的前后过程,并不展开想象的翅膀,完全以事件本身为对象,句句落于实处,其纪实性与笔记相仿佛。另一方面诗意环环紧扣,一气直下,缺乏延宕倒顺之变化,也没有对重要场景和氛围的极意渲染和凸现。诗语晓畅如话,其长在对事件的始末有细致的展示,而短在冗沓絮叨,缺乏生动鲜明的形象创造。金和的《痛定篇》称得上是押了韵的历史笔记,它虽然在体制方面为叙事诗开辟了新的途径,但仍然是粗糙的,需要后来者不断加工完善。
然而,除了《痛定篇》以外,诗人的其他叙事诗却并无《痛定篇》之短。如《兰陵女儿行》、《烈女行纪黄婉梨事》、《弃妇篇》、《苜蓿头》、《断指生歌》等诗,都相当注意剪裁,叙述描写穿插有度,事件过程波澜曲折,场景氛围有声有色,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与姚燮相比,金和的叙事诗更小说化了。如果说《弃妇篇》尚接近于传统乐府体,那么,《兰陵女儿行》等小说化的倾向就比较明显。先看《苜蓿头》,一开始交代时间背景,并对卖苜蓿的小姑娘作概要的形态描绘:
我呼苜蓿来,其人面目如黑煤,身有敝袽脚无鞋,是男是女相疑猜。接着通过询问和卖苜蓿姑娘的自诉,叙写了这位父母双亡,小小年纪就被卖作童养妇的少女的痛苦遭遇。然后又具体描写了眼前的情景:
我呼家人急赐饭,叩首当阶呼不愿。愿人尽买菜青青,但不受鞭饿何怨。饿何怨,鞭不支,且进饭,休涕洟。汝言未终我心碎,复与百钱喟而退。
人物形象宛然在目。诗末又因此而感叹天下童养妇的不幸,深化了主题。通篇紧扣卖苜蓿这一场面,并以此作为触发点,引出少女的身世,有很强的现实感,如翻译成白话,恰是一篇精致的小小说。再如《断指生歌》采用倒叙手法,先写所见某生断指犹能挥毫疾书,然后交代其人身世及断指经过:
一骑飞来花底宅,非分诛求到烟墨。倪迂之画戴逵琴,誓不媚人请谢客。彼哉闻之勃然怒,大索捉生官里去。门外牛马走,堂上吽吽虎狼吼: “金在前,刀在后,书者得吾金,不书戳汝手!”生上堂叱叱且詈!“盗泉之酒我宁醉,汝今杀我意中事。”语未及罢指堕地,左右百辈战色酡,生出门笑笑且呵。笔锋不畏刀锋多,刀乎刀乎奈笔何!
抓住中心事件,突现了主人公不畏强暴,不受利诱,宁死不屈的气节和品质。场面具体,对话生动,有较强的小说意味。
特别是长篇《兰陵女儿行》更富有传奇色彩,故事情节曲折完整,人物性格鲜明生动,还较多地采用了对话方式,来增强真实感和立体感。全诗从将军迎娶开始,进行环境描写和氛围渲染,经过铺垫,兰陵女儿跃然登场:
彩船刚舣将军门,船中之女隼入而猱奔。结束雅素谢雕饰,神光绰约天人尊。若非瑶池陪辇之贵主,定是璇宫宵织之帝孙。颀身屹以立,玉貌惨不温。恰似天人自天而降,在突兀之中,强化女主人公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为全诗奏出了不平常的基调。然后通过女主人公之口,补叙了这次婚姻的经过,揭露了将军好色逼婚的行径。紧接着兰陵女儿 “突前一手揕将军”,一下激化了女主人公与将军的矛盾,把情节推向高潮。倏忽之间,兰陵女儿一手持剑,一手劫持将军,反客为主,斥责将军。至此,女侠英姿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在剑刃之下,平日骄横跋扈的将军:
此时面目灰死纹,赧如中酒颜熏熏。帐下健儿腾恶氛,握拳透爪齿咬龈。将军在人手,仓猝不得分,投鼠斯忌器,无计施戈。将军左右摇手挥其群,目视众客似乞片语通殷勤。
这段描写既增添了故事色彩,又反衬出兰陵女儿的勃勃英姿。随后,兰陵女儿以自己的利剑作为后盾,与平日横行霸道的爪牙们进行了勇敢机智的谈判,迫使将军解除婚约。最后腾身飞上将军坐骑:
一身长谢破空行,电掣星流不知处。
女行数日军无骚,将军振旅胆气豪。
几天以后,将军坐骑驮着聘礼回到营地:
聘礼脱尽处,薤叶多一刀,刀光摇摇其锋能吹毛,将军坐此几日夜睡睡不牢。
故事以此作为结局,意味深长,全诗不仅注意情节的起伏发展,而且更注意刻画人物形象,突出人物性格。而行文变化自如,描写细致生动,尤其善于刻划人物的行为动态,所有这些都打破古代叙事诗的局限,更多地吸收融化了小说的特色。胡先骕认为 “细察其辞句,恰似沪上卖文之小说家所夸张之女剑侠 ”(《评金亚匏秋蟪吟馆诗》)。虽是贬辞,却指出了金和的叙事诗与小说的联系。另一方面从思想意义来看,《兰陵女儿行》的结局也是值得注意的。在金和以前的长篇叙事诗中的女主人公大多是悲剧人物。《陌上桑》中的秦罗敷虽然是个胜利者,但却并非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是借助 “夫婿 ”的地位来镇住侵犯者,仍然是以官压官。《木兰辞》中的木兰不失为一位英气飒爽的巾帼豪杰,但木兰是民族战争中的英雄,她的背后有坚强的民族作依靠。而兰陵女儿孤身一人,面对的却是有军队保护着的凶恶统治者,但兰陵女儿却以她的剑刃和智慧终于战胜了邪恶,取得了胜利。虽然这样的结局带有浪漫的色彩,使人觉得有 “过情之誉”。然而,耐人寻味的是,诗人在诗中强调了武器和智慧的力量,因此兰陵女儿的胜利不只是一个孤身女子的胜利,而是武器和智慧的胜利,是勇敢斗争精神的胜利。这就有了相当巨大的启发意义。在另一首长篇叙事诗《烈女行纪黄婉梨事》中,诗人又一次歌颂了勇于抗争的精神,黄婉梨以一弱女子为官军所劫,为报兄弟、母嫂之仇,毅然鸩死、手刃两凶,最后自尽,虽死犹生,也同样是个胜利者。金和虽然反对太平天国,但对于官军,对于清王朝的腐朽统治同样愤恨不已。因此,他能够写出《兰陵女儿行》、《烈女行》这样的诗来,诗中对于武器的肯定,很难说没有受到太平军的启发,在这样一个昏乱的时世,金和不再把解民倒悬的希望寄托于清官,也并不祈求神鬼的帮助,而把希望寄托于受害者手中的利剑,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
在着意刻画正面的复仇者同时,诗人还善于暴露黑暗势力的腐败、愚顽和凶恶,在这里他与贝青乔一样,广泛地运用了讽刺手法。其诗如《名医生》、《真仙人》、《大君子》、《十匹绢》、《印子钱》、《围城纪事六咏》、《军前新乐府四首》、《双拜冈纪战》、《将问》、《兵问》等皆痛快犀利,击中要害。如:
债帅勃然怒:“我与汝钱怜汝苦,昔我怜汝今恨汝。重则告官府,轻亦毁门户。”借者叩头声隆隆:“非我负公我实穷,请公更借八千九,立券愿与前时同。”此时债帅乃大乐: “今后勿烦我再索,汝宜感我我非虐。”(《印子钱》)绢兮绢兮颜色好,十匹赐臣何太少,
臣受绢归臣罪深。堂前有客至,
十万斤黄金。(《十匹绢》)
通过前后对比,暴露其人厚颜无耻、自欺欺人的伪善面目。从而产生讽刺效果。再如:
自从二月官军来,督战未暇先理财。所缝黄金囊,可筑黄金台。 ……书生闻之笑口瘖,昨来悔不谈黄金,一言或动将军心。将军努力入城去,贼是黄金如土处。(《军前新乐府 ·黄金贵》)太守计曰费恐滥,百二十钱一人赡;太守计曰难民多,一人数请当奈何?我闻古有察眉律,呼仆持刀对人立。一刀留下半边眉,再来除是眉长时。 ……岂但无眉人不来,有眉人亦来都少。惟有一二市井奸,赂太守仆二十钱。
奏刀不猛眉犹全,半边眉可三刀焉。 ……
太守此日长街行,见有眉者皆愁城。
太守何不计之毒,千钱刲人耳与目,
万钱截人手与足。终古无人请钱至,
太守岂非大快事。(《军前新乐府 ·半边眉》)用假设夸张的手法,强化荒谬中的真实,增加讽刺力量。
金和的这种讽刺手法与贝青乔相比,更带有主观夸张色彩。贝青乔的诗歌往往是通过真实的怪事的对比映衬,生发出讽刺效果,辛辣之中带有一股苦涩味,而金和的讽刺具有强烈的情绪力量,灼人心肺,火辣辣地令人骚动激愤。另外,金和曾经熟读《儒林外史》,并为之作序。而吴敬梓也是金和外祖父之堂弟,因此受到《儒林外史》的影响并不足为怪。但金和的讽刺与吴敬梓冷隽平静、意味深长的讽刺风格迥异。前者是烈酒,后者是涩果,效果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而且在体裁上,贝青乔的讽刺诗侧重于七绝和古体,金和的讽刺诗侧重于乐府;在语言风格上,贝诗趋于雅,金诗趋于俗。金和选语造言,往往不加锻炼,脱口而出,句调滑易软弱,即使是古体,也多俚俗之篇,结句成章近于乐府。
从总体上来看,金诗对人物事件的叙写,可用露、尽、透、刻四字加以概括。“露”者,即是语言明白直露,不加讳饰,敢于暴露黑暗面。如《将问》叙写官军之 “战绩”:“军兴于今四年矣,神州之兵死亿万,以罪以病不以战。大官之钱费无算,公半私半贼得半。奏捷难为睡后心,筹粮几夺民家爨。”直言无忌。“尽”者,即是穷形尽相,不吞吞吐吐。如《警奸》写官军滥捕,草菅人命:“何人野宿蹲如蛙,搜身偏落铁药沙。 ……县令大怒棒乱挝,根追欲泛河源槎。叩头妄指仇人家,一时冤狱延蔓瓜。”至此本可完篇,然作者唯恐不尽又进一步写道:“从此里巷纷如麻,人人切齿瞋朝鸦。平日但有微疵瑕,比来尽作虺与蛇。 ……昨日亦获瘦男子,大抵窃鸡者贼是。”长在痛快淋漓,短在絮叨,了无余味。金诗有许多篇章,因此而冗沓枝蔓,令人生厌。 “透”者,即是透辟入骨,切中要害。如《接难民》叙写官军 “喜”接难民:“将军诺,诸军乐。善桥东,喧鼓角。 ……军士提刀纷走开,或隐山之阿,或伺水之涯,束缚难民横索财。残魂惊落面死灰,岂无碎金与珠玉,搜身通脱袜裤鞋。亦有纯物稍倔强,即谓贼谍城中来,杀之冤骨无人埋。 ……有时真有贼追至,诸君按甲似无事。”官军有害民之喜,又岂能救民于水火之中。“刻”者,即是尖刻犀利。如《半边眉》之讥太守放赈,《原盗》之形容朝廷上下酣嬉,武备废驰,大臣昏庸,屈膝媚外,以致外召夷祸,内启 “盗心 ”的现实,如此等等,皆愤激无情,绝无温柔敦厚之风,令人解恨。金和之诗长亦在此,短亦在此,褒亦在此,贬亦在此。
然而,必须指出,金和集中还有不少无聊之作,诸如《病疮》、《足瘃》、《苦蚤》以及《鬓影》、《唾香》、《爪痕》、《袜尘》等,皆令人作呕,唯独作者有滋有味。由此也可见金和创作之冗滥,这些都必须严加汰删。诗歌的题材范围自然应该扩大,但文学创作毕竟是一件高尚的事业,任何低级趣味都会腐蚀文学纯洁的品质。
当然,从发展的角度来看金和的创作,那么在总体上金诗对于传统的背离和突破是相当明显的,但与袁枚相仿,同样缺乏高雅的品格。而誉之者如梁启超,则把金和视为 “中国文学革命的先驱”(《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不过金诗与龚自珍、袁枚等一样,在根本上都没有跳出古典诗歌的基本规范,他们的语言、基本的体裁格律形式都是古典的,因此,他们的创新仍然是古典诗歌内部的创新。梁启超虽然把金和看作是文学革命的先驱,但是他又认为金诗 “格律无一不轨于古,而意境气象魄力,求诸有清一代未睹其偶,比诸远古,不名一家,而亦非一家之境界所能域也”(《秋蟪吟馆诗钞序》)。这种评论,在原则上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