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维屏、张际亮、汤鹏之后,贝青乔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诗人。他生于1810年,比汤鹏小九岁,晚逝十九年。字子木,号无咎,又号木居士。江苏吴县人。诸生。长期为人幕僚,一生未能有大的作为。但他创作的大型组诗一百二十首《咄咄吟》却使他蜚声海内,名重诗史。入清以来,大型组诗并不鲜见。较著名的就有钱谦益的《金陵秋兴八首次草堂韵》十三迭一百零四首,屈大均的《哭华姜》一百首,朱彝尊的《鸳鸯湖擢歌》一百首,钱载《读五代史记赋十国词》一百首,姚燮《南辕杂诗》一百零八首,龚自珍《己亥杂诗》更多达三百十五首。但以亲历目睹的事关家国沦亡的空前战争事件作为题材,又有统一主题的大型组诗尚不多见。中国古代虽然并无报告文学之名,但如《咄咄吟》,其实就是相当成功的战地报告文学。它的客观纪实性,使作品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它的沉雄悲壮的主观情意抒发,又使作品具有浓郁的文学色彩。当然,贝青乔并不只是创作了《咄咄吟》,他还有《半行庵诗存稿》。若要完整地认识贝青乔诗歌的艺术成就,我们就必须结合贝青乔的全部诗歌创作进行研究。
贝青乔的诗学取径也比较广泛,他与魏源、姚燮、张维屏等不同,不仅有取于宋人,而且对黄庭坚本人也持肯定态度,他曾在《涪江怀黄文节公》诗中说:
诗到涪翁辟一涂,寻源几辈溯夔巫。
拗滩涩涧支流杂,万古西江派有图。
肯定了黄庭坚的开辟之功,但对于后学专取拗涩之态,却颇有微辞。贝青乔自己在创作实践上也以流转自如为归。他的作品如《杂歌九章》、《将从军之甬东纪别》等,诗语尤为质朴,以洗炼的白描笔墨,传达真挚的诗情。《咄咄吟》,以文雅的书面语为主干,句式流畅。在章法方面,《咄咄吟》中的诗,往往具有较大的跳跃性。这不仅是因为受到黄庭坚诗歌的影响,还主要与《咄咄吟》的体裁形式有关。
《咄咄吟》采用一诗一注的方式来展开内容。诗侧重于表现个人的主观感受,突出印象最深,最有意味的某一片断,而注则详诗所略,以叙述某一事件的过程为主。光读诗而不明事件的全部真相,就会觉得突兀费解,光读注也会觉得缺乏神彩,嚼蜡无味。所以《咄咄吟》中的诗和注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如果把《咄咄吟》比作是一双正视严酷现实的眼睛,那么,其中的诗就是双目之睛,没有这双目之睛,就会暗然无光,仅有这双目之睛,也同样无法流转秋波,展示其动人的魅力。其诗如:
帐外交绥半死生,帐中早贺大功成。吓啼小纸尖如匕,疑是靴刀出鞘明。(其四十六)如果仅就诗解诗,也许会堕入雾中,但读了诗后的小注就会豁然开朗,体会到诗意之妙。注曰:
驻驼桥之望信也,忽一人手小红旗,报前队大胜,夷船已烧尽,请速拔营入城。言毕即去。应云大喜,急欲带众前往。余言来者不知谁何,宜姑俟之。而文武随员,已争入拜贺,并纷纷于靴筒中出小纸条,谓有私亲一二人乞附名捷禀中。应云许之,令从九品萧贡琅填入禀稿。余时在侧,始悟军功保举之人,不必亲在军中也。无何败信至,众乃爽然。
将诗与注两相参照,就会感到通篇神彩流溢,注叙明了始末,诗传出了精神。这如匕小纸实在不逊于寒光闪忽的钢匕,不过锋刃所向不是敌人,而是清军自己的咽喉,有如此将帅参谋,不败岂非咄咄怪事。诗人辛辣的讽刺,填膺的哀愤,通过诗之睛全部传达了出来。
由于有注相辅,所以诗作可以省去许多过渡性的表述,进行高度的浓缩,从而可集中笔墨,突出重点,而诗句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跳跃性。由上例已可见一斑。再如:
乱次三更走石矼,霜铤无复响铮。舣舟亭长劳相待,谁保残师济甬江。(其四十四)由于诗人在后面的自注里叙明了守卫渡口以备接应的庸吏濮贻孙逃跑奇快,以致前线溃退之兵无舟可渡的事件,所以三四句就作了相当大的跳跃,从而突出了全诗的讽刺意味。
这种浓缩和跳跃,主要是《咄咄吟》采用的手法。诗人的其他作品,一般前后承转比较明显,诗思并不以泠然空中见长。同是七绝如《和银沆暮夜四绝》:
列帐浓堆寸厚霜,残兵几队哭金疮。
最怜匝地冤云结,斗大青磷走国殇。(其二)
狼烽吹焰落江寒,检点征衣血未干。
警枕频番常跃起,梦提长剑斩楼兰。(其三)
诗情悲壮深沉,意到语到,流转自然,并不突兀断截。至如《杂歌九章》等更是明白如话。而如《芜湖夜泊》、《武昌晓发》、《岳阳楼》、《夜抵狼洞》等五言近体则凝重沉郁,也并不以跳跃见长。
在表现手法上,贝诗也不以精雕细刻为能事。如《咄咄吟》中的诗,就重在表现主观对客观的感受、理解与评判,重在表现事件的氛围和气象,而不以形迹的刻划为指归。其诗如:
击破重溟万斛舻,炮云卷血洒平芜。谁将战迹征新诔,一幅吴淞殉节图。(其八十一)天魔群舞骇惊魂,儿戏从来笑棘门。漫说狄家铜面具,元宵飞骑夺昆仑。(其七十六)都并没有对具体的事件作细腻的描述。但事件的精神气象和作者的评价都已跃然纸上。即使是山水之章,也能注意描写对象的气分和势态,传达主观的体验,其诗如:
朝卧浪打篷,惊起梦犹颤。 ……篙师引之上,曲折随匹练。逾时入浆飞,泅出浪花面。却恃乱峰腰,百夫走一纤。余声耳尚聋,来境目皆眩。回看放溜船,去若脱弦箭。(《清浪滩》)奔瀑压舆落,蒸云拥舆上。三降复三升,忽宵亦忽壤。前坡招手呼,后坡应声响。相距三十里,揽之在寻丈。
(《相见坡》)陡绝陇耸塘,俯瞰四无地。下马阶而升,踞步心惴惴。一马偶脱缰,风鬣卷云堕。(《陇耸塘记事》)怪鸱隐雾啼,寒螀咽烟吊。有灯闪远丛,喜彼或来照。乞火奔就之,鬼磷骛一爝。(《夜行失道不及投旅店遂露宿》)
诸如此类,都并不只是采用正面直接刻划的手法,而比较注意在对比映衬中传达对象之神。这种手法为贝青乔所惯用,不仅在描写山水的时候采用,而且在表现社会事件的时候也经常采用。如《咄咄吟》:
皮牌张出屏风样,倚作长城万里墙。(其三十二)铅丸如雨烟如墨,尸卧穹庐吸一灯。(其四十五)汉相街亭振旅还,贬阶三等令如山。而今别有行军法,问罪聋丞醉尉间。(其五十七)结好浆酪酒间,还劳歇送到舟山。海王当日留余孽,尚有声威慑百蛮。(其九十三)通过对比反衬,强调怪事之怪,生发出浓烈的讽刺意味。除《咄咄吟》外,其他诗作里也多用此法。其诗如:
十室仅有存,多半向城走。汩汩呜嘶中,觳觫对鸡狗。画船尔何人,看水到村口。坐赏天上雨,满引杯中酒。
(《雨中作》)羌酋唾手成三窟,壮士弯弓望四明。独有筹边楼上客,偏教万里坏长城。(《辛丑正月感事》)又惊闽浙军书来,厦门甬江两不守。是时吾苏乐有余,彼忧天者人谓愚。(《杂歌九章》)漫言连岁收无粒,犹见粮艘挤满洲。(《丹阳道中》)饥户一箪粥,蠲户百石谷 ……城中派蠲何扰扰,城外发赈何草草。
蠲户含咽卖田产,饥户糜骨填沟塍。明年荒政叙劳绩,拜章入奏官高升。(《蠲赈谣》)耕男馌妇猛一省,髑髅饮冤死犹警。往时催科笞在臂,今时催科刃在头。嗟尔不许官取盈,堂堂师出诚有名。岛夷旁睨大惊诧,此军独敢锋镝撄。(《哀甬东》)在强烈的对比之中,清王朝内部的腐败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诗人的激情之愤、讽刺之意也得到了深刻的表现。除此以外,诗人有时也善于细腻地刻画事件的细节。其诗如:
酒罢还入内,拥髻视吾妇。昵昵闺房中,壮夫得无丑。十年结发情,忍遽弃之走?吾妇颇会意,笑颜承吾后。叮咛数寄书,用慰姑与舅。键户相对贫,菽水尚多负。况今赴行间,担承在汝手。生还定何日,中肠欲尽剖。恐吾语不详,急起掩吾口。但云好自爱,去去莫回首。君当慎戈铤,妾当慎井臼。 ……膝前两娇女,辗转为父愁。孩心发危语,剌剌不能休。长女胆尤怯,急泪承双眸。牵衣门前路,怨父何寡谋。传闻山下,炮云若火流。迅雷一声落,轰散千兜鍪。 ……少女强解事,谓姐无烦忧,明年破敌返,看父当封侯。(《将从军之甬东纪别》)叙述自己告别妻女投笔从戎的场面,是那样的朴素真切,絮言细语,剥落浮华,是那样的实在具体。寄托了诗人多少诚挚的情爱,同时也体现了普通的下层百姓深明大义、勇于牺牲的民族精神。它如《入宁波城》、《慈溪大宝山过金华协镇朱贵及其子昭南阵亡处》、《归家作》等相对来说也比较朴素具体,细节刻画也较真切生动。
然而,与前人相比,贝青乔最为擅长的还是运用鲜明的对比映衬手法对清王朝内部的腐败现象进行辛辣的讽刺。在贝青乔之前,还很少有人像贝青乔这样集中笔墨,大量地创作讽刺诗。白居易新乐府一类的诗歌,一般都采用正面揭露的方法来反映社会问题,讽刺效果并不明显。而贝青乔显然是有意识地广泛运用讽刺手法,强化讽刺效果。这虽然有违于温柔敦厚的诗教,但却是对诗歌艺术的一次新的丰富和发展。严酷的现实,使激愤的诗人拿起了讽刺的匕首去剜割社会的毒瘤。“倘教诗狱乌台起,臣轼何妨窜岭南”(贝青乔《自编军中记事诗二卷为〈咄咄吟〉朋旧多题赠之作赋此为答》)。幸好清王朝已经千疮百孔,统治者已无暇顾及诗人们的不满,否则像贝青乔这样无所禁忌地去讽刺他们的统治,又岂止是放逐岭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