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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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返回俄国(5)

我们感到沉重的、充满疑惑的一天来到了。我们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来到医院,不久,我们女儿的教父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也来了。巴尔奇在前一天就提出,要我们的哪一位亲戚或熟人在进行手术时在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请求迈科夫办这件事。

我们的女孩子通常在吃过早饭以后入睡,医生决定在这时候给她上麻药。但是我们迁往医院时,在城里转了一圈,陌生的环境使她感到很兴奋,以致睡不着觉。那就决定在她醒着的时候给她上麻药。巴尔奇和他的助手格拉马走进房间。巴尔奇得知我和丈夫想要在手术进行时在场,他表示反对。

“得了吧,”他说,“待会儿一个人晕倒,另一个人发病,那就只能放弃手术,先使你们苏醒过来!不,你们俩必须离开,如果需要,我会差人来请你们的。”

我们在女儿身上画了几次十字,为她祝福,又吻了她,她在麻药的影响下开始入睡了,那时候巴尔奇便从我手中把她抱过去,然后小心地放在床上。我和丈夫走出房间,心惊胆战,唯恐再也见不到女儿活着。仆人带我们到远处的一个房间,让我们单独留下。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面无人色,双手发抖;我也激动不安,险些儿站不住。

“安尼娅,我们来祷告,求上帝帮助,上帝会保佑我们的!”我的丈夫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对我说,于是我便跪下来,开始热烈地祈祷,大概我从未像这时候那样热烈地祈祷过!忽然间,传来不知谁的匆促的脚步声,接着迈科夫走进了房间。

“巴尔奇请你们上那儿去,”他说。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我顿时产生了同样的想法,——大概是莉利亚经不住氯仿麻醉,巴尔奇要我们去见她最后一面。在此以前,我从未经受过如此的恐惧:在我眼前猛然浮现出我的大女儿死亡的情景。我丈夫抓住我的手,用他那抽搐的手把它握紧,我们俩便急速地、几乎奔跑着在过道上行走。我们进入房间,看到巴尔奇(没有穿常礼服,白袖子卷了起来)好像很激动。他用手势招呼我们到床边,我们的女儿正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她那只骨折的手现在已经完全接正,没有先前使我们惊慌不安的凸出处了。此刻,它伸开着,平放在一只小枕垫上。

“你们瞧,”巴尔奇说,“看到没有,手已经完全接正,你们本来好像不相信吧?现在你们走到旁边,让我把手术做完。”

巴尔奇当着我们三个人的面开始给手包扎,上石膏绷带,他的动作是如此敏捷(七分钟),以致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手术就已经做完了。格拉马医生始终在观察女孩子的脉搏。接着,巴尔奇认为已经到了应该叫醒她的时候了,他便叫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很久没有醒过来,当她恢复知觉、望着自己那被吊起来的小手时,十分惊异,并且一本正经地说,她的“小书”此处表示孩子发音不准,她原想说“小手”。——译者注是糖做的(根据石膏的颜色)。

啊,一切均告结束,医生们走了,只剩下我们和亲爱的小东西,这时光,我和丈夫真是幸福无比。我们的喜悦和快慰很难用笔墨形容。我们觉得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忧虑都烟消云散,永远不会再重现;然而,不幸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彼得堡又待了一天,由于手术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一次骨头是否接正)要三个星期以后才见分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就决定不再等待,立即前往旧鲁萨,到他日夜思念的费佳身边。我呢,当然不必说了:想到自己心肠那么硬,竟然丢下亲爱的儿子不管,我就不能不感到痛苦,老是担心他会遭灾受难。因此,我乐于丈夫赶紧回去。我知道他是个十分温存、体贴的父亲,相信他一定会保护好我们亲爱的儿子。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和莉利亚两人留在彼得堡,我得经受什么样的苦恼。首先,我感到惶惶不安,唯恐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会跌跤,那只病手会被压在身子下面,或者撞到什么东西上。任何不灵巧的动作都可能使石膏裂开,绷带移动,从而骨头又会长歪。我时时刻刻注意她,但她是个性格活泼的小姑娘,这就使我一直处于害怕和紧张的状态中,神经因而变得极度衰弱。我连晚上也睡不好,时时醒过来,看看莉利亚在睡梦中是否把那只受伤的手放在身子下面。而且,这女孩子惯于和家里人住在一起,周围有爸爸、弟弟、保姆等等;可在这儿却孤孤单单,因此,她当然会感到寂寞而使性子、哭闹。又加上城里又热又闷,医院里有一股药味。不能不到外面去,何况我很想去看看母亲,她还未曾复原。可是到街上去,孩子很可能会跌跤、碰伤。我没有力气抱她,让她自己走吧,她又不能走多久,要是乘出租马车,那简直是遭罪:上车或下车时,女孩子的手都很容易碰伤。

除了为莉利亚惶恐不安外,我又时刻想到丈夫,不知他此刻怎么样,有没有发病。我从他的来信中知道,他想念我们,为我们担心,可我却一点儿也帮不了他的忙。我苦苦思念我那亲爱的儿子,而且为母亲忧虑,怕她脚上的伤不但没有愈合,而且越来越痛得厉害。由于这一切,我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以致一天要啜泣、痛哭好几次。

可是不幸继续追踪着我们。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动身后几天,我的弟弟伊万·格里戈利耶维奇(他的妻子即将分娩,因此他每天只能离开别墅很短时间来探望妈妈和我)到我这儿来,他的神情是那么忧伤和抑郁,一下子就引起我的注意。我开始盘问,是否出了什么事,他回答,一切都好。他的妻子身体健康,妈妈甚至觉得好了一些。“那么,他究竟为什么这样沮丧,有时候眼睛里还噙着泪水?”我想。他很快就走了,我思忖,是不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或者我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而我弟弟把这事瞒着我。我心慌极了,整夜未曾合眼,想象着种种可怕的情景。第二天一清早我就打电话给弟弟,要他务必到我这儿来一下。弟弟来了,样子跟昨天一样忧伤和抑郁。我把我的疑虑——是否我家里人在旧鲁萨出了什么事——告诉他,并且说,我无法再经受这样的忧虑,只能冒着断送女儿治疗成果的风险,今天就带她回家。弟弟向我保证,他未曾接到来自旧鲁萨的任何坏消息,他之所以忧伤是别有缘故。我弟弟看到我态度坚决,担心我真的会走;而且,我本来已经被我们的灾难搞得心神不宁,他怕增添我的苦恼,终于决定把我们家新的不幸——我们唯一的姐姐玛丽娅·格里戈利耶芙娜·斯瓦特科夫斯卡娅的死讯告诉我。玛·格·斯瓦特科夫斯卡娅和她的丈夫以及两个大孩子于1871年11月去国外,把两个小的孩子留在彼得堡。1872年2月,他们住在罗马。在那儿的游憩场所,她染上了疟疾,或者,根据另一些医生的意见,她得了伤寒症,病了两个月,于5月1日去世。她的丈夫由于某种原因不能把这个噩耗通知我们,而只通知了和他的孩子们住在一起的他的姐姐,告诉她,他即将回国。——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我和弟弟都非常爱姐姐玛莎,她过早弃世的消息使我们震惊。我们的姐姐是个漂亮、健康和乐观的女人,她不久以前才满三十岁。除了深切地为她惋惜外,我和弟弟又想到她的四个孩子,对他们来说,她是个慈爱的母亲,如今他们怎么办呢,我们为此感到忧虑。我们悲痛欲绝,我那可怜的女儿看到我们流泪,也放声大哭。我永远不会忘记这凄惨的一天!

当最初的哀伤时刻过去以后,我开始详细询问弟弟,他是怎样得知这一无比沉痛的消息的。原来他按照我母亲的要求去看望姐姐的孩子们,在那儿,他碰到早晨刚从国外回来的姐夫。弟弟知道,我姐姐的噩耗对我是个可怕的打击,他担心我会伤心得病倒,那时候就没有人照料我女儿了;因此,他不敢告诉我。弟弟说,他把自己的悲痛对我谈了以后,就感到轻松了一点,也可以就这件事同我商量了。我们俩面临着一个艰巨的任务——把玛莎的死讯告诉母亲。玛莎是她的长女,我和弟弟担心她会经受不住这一灾难,会因此而中风或者精神错乱。

我和弟弟决定暂时对母亲隐瞒姐姐去世的消息。我打算说服妈妈跟我一起去旧鲁萨,使她在那儿逐渐作好思想准备,然后我再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她。我还指望我丈夫在这方面帮助我,他跟我母亲一直相处得很好,他能影响她。但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竭力反对我们的计划1872年5月30日的信。——安·格·陀思耶夫斯卡娅注[21],认为实现这个计划只能加深母亲的悲痛。他劝我们一定得现在就告诉她,这样,她可以让丧母的外孙们和她一起分担痛苦。

我们的任务由于下述情况而变得复杂化了:给我母亲治病的医生得知我们遭到了新的不幸,要求我们在她脚上的伤痊愈以后再把这件事告诉她。他肯定地说,由于激动和哭泣,炎症无疑会加剧,那时候就得切除脚趾了。怎么办才好呢?——这对我和弟弟来说是可怕的问题。何况弟弟有他自己的急事:他的妻子日内就要分娩,而且是头生,我弟弟和弟媳十分担心,一切是否会顺利地过去。我也有自己的苦恼: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为我亲爱的儿子、为女儿的手术是否会获得成功、为我母亲的病而苦恼,而现在又有新的、难以忍受的灾祸落到我们头上!在这样的时刻,你会真正感觉到,慈悲的上帝让我们经受考验,同时也会给我们经受考验的力量!

于是我们就决定把姐姐的死讯瞒着亲爱的母亲,到适当的时候再告诉她!但是我们这样做是多么艰难!要知道,妈妈谈到自己的女儿,那口气就像她仍然活着,妈妈还写信给女儿,并且为她准备回家时的礼物。听到她谈起玛莎,我们心里是何等难受,同时,我们说每句话都得小心翼翼,以防说漏了嘴;其实,我们自己想到死者,就心情沉重,忍不住掉泪。妈妈常常发觉我在流泪,可是我告诉她,我是在为手术是否成功,为待在旧鲁萨的亲人们担心。

时间在流逝,而我们却迟迟下不了决心把我们的秘密揭开。但是我母亲为了生病的女儿杳无音信而忧心忡忡,突然决定去探望她那些年幼的孩子们。无论我和弟弟怎样劝阻,怎样说明,她这次外出可能会损害她那受伤的脚,她还是坚持要去。在这之前,我接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几封信,它们使我们采取的决定发生动摇。最后,我们商定了探望孩子们的日期。我和医院里的女护士说好,请她和莉利亚在一起待上两三个小时,让孩子玩玩具,然而我心里却忐忑不安,生怕护士离开的瞬间,孩子会惹出什么祸来。我弟弟也很怕离开自己快要分娩的妻子。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让亲爱的母亲坐上轿式马车,去探望亡姐的孩子们。在这一天,我和弟弟真是受尽了苦楚!我们的车子驶得很慢,以免碰到母亲受伤的脚,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押赴刑场似的。每一分钟,每次车轮的转动都使我想到,我们离开可能发生的不幸(甚至我母亲的死亡)越来越近。这真是太可怕了!直到现在,事情过去了许多年,忆起这一天的经历,就如同梦魇一般!

马车驶到了姐姐的住宅(在意大利街),看门人和打扫院子的人把我母亲抬到二层楼。两个大的孩子利亚利娅和奥莉娅奔下楼梯来迎接妈妈。但是姐姐没有和她们一起来,这使我可怜的妈妈十分惊奇;她顿时(她后来是这样说的)恍然大悟,她的女儿已经不在人世。

“玛莎死了!我亲爱的玛莎死了!”她疯狂似的喊叫起来,号啕大哭。孩子们也哭起来,我和弟弟跟着哭。帕维尔·格里戈利耶维奇(姐夫)也来了,心情同样十分激动。这时候出现了令人心碎、非笔墨所能形容的悲痛情景。过了约莫两小时,我们才稍稍平静下来。必须考虑把妈妈送回家,因为把她留在斯瓦特科夫斯基家是不行的:在这个风尘仆仆,尚未恢复元气、安顿下来的家庭里,叫谁来照料她这个病人呢?何况妈妈本人也要回家,想独自经受痛苦。弟弟必须赶往他那快要分娩的妻子那儿,而我则需要回到医院里莉利亚身边;可是这时候我们大家却在继续流泪、悲叹。最后,妈妈接受了我们的劝告,同意让我们日内再陪她去探望可怜的孩子们。于是我们又带她坐上马车,让车子慢慢地驶回家去。从她那儿出来,我迅速赶回医院,真幸运,那儿一切都很顺利:我看到莉利亚和护士在床上睡熟了。我不忍心让母亲独自去承受沉重的痛苦,于是就马上给我女儿穿上衣服,带她一起到我母亲家里,在那儿度过这一天余下的时光。我和母亲哭了许久,我稍稍感到轻松了一些,因为用不着再向妈妈隐瞒那个使我和弟弟苦恼的秘密了。

我和莉利亚回到旧鲁萨后,稍稍平静了一阵子,但是这种日子持续不久:由于重感冒(此年夏季多雨、阴冷),我的喉咙里长出了脓疱,一连几天,热度高达四十度左右。在一个不祥的日子,来到此地度夏的主任军医И。А。申克认为有必要告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如果一昼夜之内脓疱不破,那么,他就不能对我的生命负责,因为我精疲力竭,心脏功能衰退。听了这些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心急如焚。为了不使我感到紧张,他当着我的面并不流泪,而是走到约翰神甫那里,坐在桌边,双手掩脸,泪如雨下。神甫的妻子走到他跟前,问他医生究竟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