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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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家庭生活的初期(2)

我可能会逐渐顺应我的生活现状,争取到某些自由和时间来进行我所喜爱的工作,如果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亲戚们不制造一些麻烦的话。他的嫂子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是个善良的,但是不大聪明的女人。在她丈夫死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挑起了照顾她和她的家庭的担子,她认为这是他的义务,于是,听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要结婚,她就感到十分惊讶。当我还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未婚妻的时候,她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友好。然而,在我们结婚以后,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就安于既成事实,对我的态度开始变得亲切一些,特别是她看到我对她的子女十分关心。她几乎每天都在我们家里,自认为是个出色的主妇,经常在处理家务方面给我出主意。这可能出于她的一片好心,出于要想使我受益的愿望,但是她总是当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面教导我,这样一来,我不善于管理家务、不会精打细算的毛病就一再展现在他眼前,搞得我不大愉快。但更使我不快的是,她经常提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第一个妻子,认为她是我各方面效法的榜样,这在她是很不策略的。

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的教导和有点像保护人的语气固然令我讨厌,但是,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对我的那种放肆和粗鲁的态度则使我完全不能容忍。

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当然知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继子将和我们住在一起。除了考虑到他没有足以单独生活的经济能力外,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想在他的性格还没有完全定型以前对他产生一些影响。由于年轻,我不曾想到,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人住在我的新家庭里会生出不愉快的事。而且,我认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喜欢他的继子,跟他处惯了,与他分离会觉得难受,因此,我不愿坚持让他独立生活。相反,我觉得,有个与我同岁的人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比我迟出生几个月。——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住在家里只会使家庭气氛活跃,使我便于了解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习惯(他的许多习惯我不清楚),这样,我就不致过分打乱他惯常的生活。

我并不是说,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伊萨耶夫是个愚蠢的或者心地不良的人。他主要的毛病在于,他从来也不能了解自己的地位。他从小就受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所有的亲友们的厚爱,已经习以为常,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而始终不明白,人家不是为了他本人,而是为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才对他如此亲切的。他不是珍惜好意待他的那些人对他的爱,使自己配得上这样的爱;而是行动轻率,对大家的态度是那样放纵、傲慢,只能使他们伤心和生气。我在这儿举一个例子,可以说明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性格特点。我们从国外回来以后,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请求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设法给他在伏尔加斯克卡马银行找个工作。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就此事向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拉曼斯基(国家银行总裁)提出请求,于是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起初在彼得堡,后来在莫斯科得到了工作。在银行里,他大吹大擂,说他的“父亲”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曼斯基是好朋友,总之,他来头不小。有一次,拉曼斯基途经莫斯科,凑巧去伏尔加斯克卡马银行。作为国家银行的总裁,叶·伊·拉曼斯基是位金融巨头,银行里的职工隆重地欢迎他。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知道他来到,就前往经理们在那儿聚会的大厅里,走到拉曼斯基跟前,向他伸出手来,开口说道:“您好,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您身体怎么样?您大概认不出我了吧?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儿子。您曾在爸爸那儿见到过我。”“请原谅,我认不出您来了,您大变样啦,”拉曼斯基回答。“变老啦,”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哈哈大笑起来,“您啊,老爷子,也改变多了!”他说着,一面十分亲昵地拍拍拉曼斯基的肩膀。拉曼斯基感到讨厌,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询问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健康情况,“还可以,老头儿勉勉强强活着!”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回答。这时候拉曼斯基忍受不住,就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他了。可以想象,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这种放肆的举动会使他的上级对他产生什么样的看法。——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最尊敬的阿波隆·尼古拉耶维奇·迈科夫从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那儿经受的烦恼特别多(当然是为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迈科夫力图把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思想和行为引向好的方面,但是非常遗憾,他白费了劲。

他也同样放纵、傲慢地对待自己的继父,虽然一直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他的“父亲”,称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儿子”。他不可能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儿子,因为他于1845年[4]生于阿斯特拉罕,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1849年以前没有离开过彼得堡。[5]

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儿住了将近十二年,他深信,“父亲”应该只为他一个人活着,为他工作和挣钱;而他自己呢,不仅不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任何帮助,减轻他的生活负担,而且相反,常常以不慎的行为和轻率的举动惹他生气,甚至,据亲属们说,搞得他发病。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认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人是个“过时的老头儿”,因此,在他看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个人幸福的向往是“荒唐的想法”,关于这一点,他曾向亲戚们公开讲过。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把我则看作篡权者,一个强行闯入他们家庭的女人,以前他是这个家庭的全权主人,因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忙于文学工作,显然不能管理家务。有了这样的看法,他就自然对我怀恨了。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没法阻挠我们的婚姻,就打定主意,要搞得我们的婚后生活叫我受不了。很可能,他指望用经常找麻烦、争吵和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告状的手法挑起我们之间的争执,使我们不得不离婚。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制造的麻烦,就其本身而论,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但是次数很多,而且,我知道,他干这些事意在侮辱我,惹我生气,我就自然不能不放在心上,不能不为此而恼怒。比如说,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惯于每天早晨打发女仆到某个地方去:有时去买香烟,有时送信给朋友,而且还要等回音,有时去找裁缝等等,并且,不知为什么,差遣女仆去的地方离我们的住所很远,致使可怜的费多西娅这个费多西娅是个非常胆怯的女人。她的亡夫是个文书,时常醉得发酒疯,残酷地殴打她。他死后,她和三个孩子生活极度贫困。有个亲戚把这情况告诉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他就雇她当了女仆,同时收留了她的孩子们:最大的男孩十一岁,女孩七岁,最小的男孩五岁。在我尚未结婚时,费多西娅就噙着眼泪告诉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心肠有多好。据她说,他晚上工作的时候,要是听到她的哪个孩子咳嗽或哭泣,就走去给孩子盖好被子,抚慰他;如果孩子还是不能安静下来,他就把她叫醒。在我们结婚以后,我也看到过他对她的孩子们的这种关怀。由于费多西娅好几次看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发病的情景,因此,她非常怕他发病,也害怕他本人。不过,她对谁都怕:怕斥责她的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转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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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对我也怕,而我这个人是谁见了都不会害怕的。费多西娅上街时总戴着一块绿色的呢子头巾,就是长篇小说《罪与罚》中写到的马尔美拉陀夫一家人公用的那种头巾。——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虽然走路轻快,却不能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起身以前赶到,来不及把他的书房收拾好。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爱整洁,看到书房未曾整理过,就会生气。没办法,我只得亲自拿起刷子去收拾他的书房。有一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看到我在干这活儿,就责备我,说这是费多西娅的事,而不是我的事。如果费多西娅拒绝跑远路去为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办事,说她必须收拾房间,要不然,恐怕会“挨太太的骂”,那么,他就会不管我坐在隔壁房间里,放肆地对她说:“费多西娅!谁是这里的主人:是我还是安娜·格里戈利耶芙娜?你明白吗?得啦,打发你到哪儿去,你就上哪儿!”

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鬼点子层出不穷:有时,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来到饭厅以前,他忽然想吃乳脂,女仆就得匆匆忙忙地赶到铺子里去买,当然,乳脂质量不佳;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却在等咖啡喝。有时,快开午饭的时候,他吃掉一只榛鸡,于是餐桌上就只能放上两只而不是三只榛鸡,这样,就不够吃了。有时家里忽然没有了火柴,虽然昨天还有几盒子。所有这些疙疙瘩瘩的事搞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十分恼火,他就斥责费多西娅,而制造这些混乱的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却耸耸肩膀说:“瞧,爸爸,我在管家的时候没有发生过这种乱七八糟的事!”因此,造成这种局面的祸根是我,或者,说得更正确点,是我治家无方。

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有他的一套手法: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面前,他对我异常殷勤:给我递盘子,跑去叫女仆,捡起我掉下的餐巾,等等,等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甚至说过两三次,有女性,特别是我在场,这对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产生良好的影响,使他的举止逐渐有所改善(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人,对卡佳和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则毫不拘礼)。

可是,只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离开屋子,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对我的态度就变了。他时而当着旁人的面说我不善于料理家务,并且断言,以前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时而说我花钱太多,而家里的钱是“公有的”。间或他又装成家庭专制的受害者:他开始诉说“孤儿”的艰难处境,而以前,他却过得挺幸福,一直被看作是家庭的主要人物。一个外人(这是指我,主妇?)闯进了家庭,企图掌权,成为家里的第一号人物。新主妇开始折磨“儿子”,搞得他十分苦恼,不让他好好生活。他甚至连吃饭也不得安宁,因为他每吃一口东西,主妇总是用愤懑、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他还说,他常常回忆过去的幸福岁月,希望时光倒流,他不会失去对“父亲”的影响,等等,等等。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年轻人不善于为我辩护,而年长的则把他当作笑柄,他们对我的卫护仅止于此。

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为了不致失去他对“父亲”的影响,不让我占他的上风,几乎每天早晨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刚来到书房、开始读报之际,就到书房里去找他。有时候,马上就传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呵斥声,接着,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匆忙地从书房里跑出来,稍微有点不自在,说“父亲”有事,他不想妨碍他。有几次,他在那儿待很久,出来的时候洋洋得意,即刻命令提心吊胆的费多西娅去干什么事。经过这些谈话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总是对我说:“安涅奇卡,别再跟帕沙争吵啦,别让他受委屈,他是个好青年!”我问,我有什么地方让“帕沙”受了委屈,他在哪方面感到不称心,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回答,“这全是些小事,不值一提,”但他请求我对“帕沙”宽大为怀。

偶尔有人问我:我每天听到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那些放肆、刺耳的话,看到他对我的无礼态度,知道他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面前告我的状,难道我就忍气吞声,而不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的头脑清醒清醒?是的,我忍气吞声,没法儿教训他!不应该忘记,我虽然已满二十岁,但是在生活经验方面却完全是个孩子。过去为时不长的一段生活,我是在一个良好、和睦的家庭里度过的,那儿没有任何纠葛、任何争端。因此,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对待我的不礼貌行为使我十分诧异,感到抱屈而伤心,但是起先我毫无办法加以防卫。何况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自有他特殊的手法:他对我说了一些惹人气恼的话,就立刻走掉,不给我反驳的机会,而当他又来到的时候,我却已经平静下来,不愿再跟他争吵了。而且,我生性就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对我来说,与人争吵总是难受的。再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诉苦吗?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已经三天两头在告我的状,要是我也去告继子的状,那么,我丈夫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呢?尽管我本人受苦,我也得让他宽心啊。其实,我理解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恼火的原因:他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如今要他改变,他心有不甘;但是我觉得他这样找我的茬子到头来总会感到厌烦,他会明白他对我的态度很是无礼,即使他自己不明白,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亲戚也会向他指出这一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