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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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家庭生活的初期(3)

我婚后的头几个星期就是在如此不顺心的环境中度过的: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态度粗暴无礼,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摆出一副教导者的神气,那些我不感兴趣的人经常讨厌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妨碍我和丈夫单独相处,复杂的事务老是搞得我忧心忡忡。我甚至感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本人也受我们的生活条件的影响,似乎也跟我有些疏远了,——这一切使我感到十分压抑和苦恼,我不禁问自己,这一切怎么了结呢?凭我当时的性格,我明白,结局可能是个悲剧。事实上,我热烈地爱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但这不是肉体上的爱,不是年龄相仿的男女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情欲。我的爱情纯粹是精神上、思想上的。这还不如说是崇拜,对一个天才横溢、具有非凡崇高的精神品质的人的倾倒。这是对一个经受那么多苦难、从来没有体验过欢乐和幸福、被亲属们遗弃的人的揪心的怜悯,他一生对亲属照顾备至,他们本来是应该以爱和关怀来报答他的。我一心想望做他的生活伴侣,分担他的工作,改善他的生活,使他获得幸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成了我的上帝,我的偶像,我觉得自己乐意终身向他膜拜。但是这一切都是高尚的感情和幻想,它们可能被当前严峻的现实所粉碎。

周围的环境逐渐使我产生误解和疑虑。有时候,我好像觉得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已经不再爱我了,他看出我是多么空虚、愚蠢,根本就配不上他,说不定他还后悔跟我结婚,但不知道怎样来纠正已经铸成的错误。如果我确信他已不再爱我,那么,尽管我热烈地爱着他,我的自尊心也不允许我继续留在他这儿。我甚至觉得,我应该为他作出牺牲,离开他,因为我们的共同生活看来给他带来了苦恼。

有时候,我怀着深切的痛楚发觉自己在生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气,他,一个“探究人心的大师”,眼看我生活得如此苦恼,却不努力减轻我精神上的负担,而硬要我整天和那些枯燥乏味的亲戚们打交道,而且庇护那个如此仇视我的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

有时候,我怀念我和他在婚前度过的那些美好的、令人迷醉的晚上,痛惜我们憧憬的幸福生活未曾实现,看来,将来也不会实现。

偶尔,我为失去先前宁静的家庭生活而感到遗憾,那时候,我无忧无虑,也用不到发愁和生气。总之,种种最幼稚的忧虑和真诚的苦恼使我忐忑不安;在我那不成熟的头脑中疑窦丛生,无法消释。我还没有正确的人生观,性格也未曾定型,这就有可能招致不幸。我会忍受不住家人之间的龃龉,冒起火来,以缺乏根据的责备和怀疑刺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使他怒不可遏。有可能发生一场严重的争吵,在此以后,十分倔强的我自然不会再留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儿了。应该记住,我属于六十年代那一辈人,我和当时所有的女性一样,把独立看得高于一切。虽然我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爱情至深至笃,但是我未必会下决心主动跨出和解的一步。我还有着稚气未脱的虚荣心,不愿意让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看到我认错而嘲笑我。也许,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不愿意跨出我们之间和解的第一步,他当时对我的爱恐怕没有像以后那样深。由于他的自尊心和尊严受到伤害,部分地也由于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谗言,他起初会放弃和解。我们之间的误解就此与日俱增,从而和解也成为不可能了。每念及此,我便心惊胆战,不知事情将如何了结:要知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不可能和我离婚的,因为那时候要离婚得花很多钱。这样一来,他今后就不可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不可能有他一生想望的家室和子女。同时,我未来的生活也将是不幸的:我把过多的希望,获得幸福的希望,寄托在我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结合上,要是这一黄金般的憧憬不能实现,我该多么伤心啊!

四摆脱

但是命运不想剥夺我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以后十四年中享有的巨大幸福。我记得那是大斋节第五周的星期二,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良好转机。这一天照例是以不愉快的事开始的: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阴险地作弄我,使我主持的家务中显出了漏洞(几乎整所房子里找不到一支铅笔或者一盒火柴),于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便生起气来,大声呵斥可怜的费多西娅。家里来了一些令我厌烦透顶的客人,我不得不“款待”他们,给他们“解闷儿”;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则照例对我说些放肆无礼的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显得特别沉静和忧郁,几乎不跟我讲话,这使我十分难受。

这一天,我们准备应邀到迈科夫家度过晚上。我们的客人们知道这一点,吃了中饭就立即走掉了。但是由于整个白天心绪恶劣,我头痛得厉害,神经异常紧张,我怕到了迈科夫家,一谈到我们的家庭生活,我就会放声痛哭起来。因此,我决定留在家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试图说服我,而且似乎对我的拒绝感到不满。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还没有踏出家门,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就来找我,责备我过于任性,“激怒”了他的父亲。他声明,他不相信我头痛,而认为我是为了要惹恼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而故意不去的。他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娶我是干了件“大蠢事”,还说我是个“糟糕的主妇”,大手大脚地花用“公有的钱”,临了,他说,在他看来,我们结婚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病发得更厉害了,而罪魁祸首就是我。他讲了许多放肆无礼的话以后,就从家中溜走了。

这种惊人的无礼之举使我忍无可忍。他还从未如此残酷地侮辱过我,竟然把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病情的加重归罪于我。我气恼、痛苦到了极点。我头痛得更厉害了,我倒在床上,伤心地哭起来。过了一个半小时左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回来了。原来他在迈科夫家坐了一会,想念我,便回家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看到家里一片漆黑,就问费多西娅,我在哪儿?

“太太躺在床上哭呢!”费多西娅神秘地告诉他。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着慌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想瞒住他,但他苦苦哀求我,而且语气又那么温和,使我的心软了下来,于是我便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告诉他:我的日子很难过,他家里有人欺侮我。我说,我觉得他不再爱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征询我的意见,又说我为此感到如何伤心和痛苦,等等。我很少哭得这样伤心,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越是安慰我,我的泪水就越是扑簌簌地往下掉。我把郁积在我心中的苦恼、怀疑和困惑和盘托出。我那可怜的丈夫听着,惊愕地望着我。原来他一直认为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对我特别殷勤,根本就没想到他竟会侮辱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亲切地责备我,怪我为什么不向他吐露实情,为什么不向他诉苦,把继子的行为告诉他,又为什么不立即采取行动,使他不敢对我说无礼放肆的话。他还向我保证,他热烈地爱着我,而且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想到他已经不再爱我了。最后,他又坦白地告诉我,我们目前这种忙乱的生活同样使他苦恼不堪。过去,他也有年轻的亲戚来访,但不经常,因为他们待在他那儿感到寂寞;可现在他们却来得频繁了,他认为这是由于我对他们殷勤、热情,他们待在我们这儿感到欢乐的缘故。而且他认为,和年轻人作伴,参加他们轻松、愉快的谈话对我来说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也时常怀念我们先前促膝谈心的情景,对如今由于经常有客而捞不到时间交谈感到惋惜。他还说,他最近有意到莫斯科去一次,现在经过我们这样一谈,他终于决定去了。“我们去,当然,一起去,”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我想带你去看看我在莫斯科的亲戚。我对维罗奇卡维拉的爱称。——译者注(妹妹)和索尼娅索菲娅的爱称。——译者注(外甥女)谈到过你,我希望你们相互了解,彼此喜爱。而且,我想试试再向卡特科夫预支点钱,用这笔钱和你一起到国外去。你可记得,这是我跟你的理想啊!你看怎么样,这理想也许会实现吧?我还准备向卡特科夫谈谈我的一部新小说。这在信里不容易谈清楚,当面谈就完全不同了。即使国外去不成,从莫斯科回来以后,要建立新的生活制度,不让我们俩都觉得讨厌的那种忙乱现象出现,毕竟容易一些。那么,上莫斯科去吧!你同意吗,安涅奇卡?”

哪里还用得到征求我的同意呢。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那么温柔、善良、亲切,就像他在婚前那样,我的全部恐惧和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婚后几乎第一次,我们俩在最倾心的交谈中单独地度过了整个晚上。我们决定不拖延行期,第二天就走。

翌日,亲戚们,特别是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听到我们要走,都感到吃惊和不快,但是他们知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最终会拿到一笔钱,以为他是为他们而作此行的,所以也就不劝阻我们。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在和我们告别的时候说了许多尖刻的话,并且宣布:他要从我手中把“疏于治理的家抓到自己手中,把它整顿得井井有条”。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反对:能够摆脱他的折磨使我太高兴了,即使是暂时的。

我们的蜜月

五莫斯科之行

大斋节第五个星期的星期四,我们一清早就到了莫斯科,下榻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喜欢的久索旅馆。由于旅途劳顿,我们决定这一天不着手办事,而去看望伊万诺娃一家。这次访问使我十分紧张:在所有的亲戚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喜欢妹妹维拉·米哈伊洛芙娜·伊万诺娃和她的一家。还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过,如果我为伊万诺娃家的人所喜爱,他就会感到幸福。其实,我也想望这一点,我担心第一个印象会对我不利。我挑了一条漂亮的淡紫色连衣裙和一顶雅致的帽子,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我的装束始终是满意的,而且觉得我今天显得很美。他的赞扬无疑是过甚其词,但是使我高兴,精神振作。

伊万诺夫家住在测地学院,到他们那儿得穿过整个城市,起初顺着米亚斯尼茨基街,随后顺着波克罗夫卡走。途经乌斯片尼亚圣母教堂(在波克罗夫卡)的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下一次来的时候,我们要走下雪橇,在一定的距离内观赏教堂的风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极其推崇这个教堂的建筑,他每次来莫斯科,总要乘车到这里来望一眼。过了两天,我们路过的时候,就仔细参观了它的外景,而且到里面逗留了一会儿。

我们离伊万诺夫家越近,我的心就越感到惴惴不安。“如果他们对我的印象不佳,那可怎么办?”我提心吊胆地想,“这会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多么伤心!”

替我们开门的仆人说,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伊万诺夫(1813—1868),康斯坦丁诺夫测地学院的医生。(妹夫)和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外甥女)不在家,他马上去通报维拉·米哈伊洛芙娜。

我们走进一间很大的客厅,里面摆满了古老的红木家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桌上拿起《莫斯科新闻报》,我则着手仔细观看放在同一个地方的相册。过了很久,维拉·米哈伊洛芙娜还没有来。她大概觉得穿着宽大的长袍不便出来见初次会面的亲戚,于是就动手换衣服,这得花不少时间。过了约莫半小时,大厅的门突然哗啦一声打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像旋风似的跑过了屋子。

“维佳,维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喊道,但那男孩没有停步,却奔进了另一间屋子,高声叫了起来:“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年轻太太,不戴眼镜!”

有人立即对他发出嘘声,他便不作声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知道这一家的习惯,马上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等不及啦!”他笑着说,“打发维佳来看一下,我妻子是什么样儿的。”

最后,维拉·米哈伊洛芙娜终于出来了,对我的态度非常热情。她拥抱我,吻我,请求我爱她的哥哥,并且照顾他。她的丈夫和长女索涅奇卡也来了。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用矜持的语气向我们道喜并且祝愿我们幸福。索涅奇卡向我伸出手来,亲切地微笑着,但是默不作声,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我。

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说道:“孩子们,过来祝贺舅舅,见见新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