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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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家庭生活的初期(1)

一一八六七年

婚后约莫两星期,有个熟人告诉我们,在《祖国之子报》(1867年2月,第34号)上,登载了一篇有关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文章,题目是:《小说家的婚事》。我们弄到了这一天的报纸,读到下面的报道:“《北方报》的彼得堡通讯员写道:‘此间对我们文学界出现的一桩古怪的婚事谈得很多。我们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此人生性有点疏懒,不能十分准时地履行他对他的作品的出版者所承担的义务——在11月底忽然想起他必须于12月1日以前写完一部篇幅至少两百页的长篇小说,要不然,他就得支付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违约罚金。这可怎么办呢?固然,题材已经找到,主要情节也已构思好;但是,这一切虽然具备,小说却没有写出一行字,而到那决定命运的期限只剩下一个星期了。我们的作家听从一位朋友的劝告,请来了一位速记员,以减轻自己的劳动。他一面口述自己的小说,让速记员记录下来,一面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不停地摩挲自己的长头发,仿佛希望从中挤出新主意来。我忘记告诉你们,作家请来的速记员是位满脑子现代思想的姑娘,虽然不是个虚无主义者,但能以自己的劳动获得独立的地位。X(我们用这个字母表示小说家的姓)先生为寻求新主意而大伤脑筋,几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女助手年轻而又俊俏。初期的工作进行得再顺利也没有了,但是随着结尾的临近,就开始出现困难。小说的主人公是个鳏夫,既不年轻,也不漂亮,却爱上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

“‘必须以某个合情合理的结尾,不以自杀或庸俗的场面来结束这部小说。作者想不出好主意来,他的长头发开始为此而受苦,可是完成这部小说的期限只剩两天了。他已经相信,他还是支付违约罚金的好。这时候,那位迄今一直默默地执行速记任务的女助手决意向小说家建议,让他的女主人公意识到,她也同样钟情于爱他的人。

“‘“但是这完全不合情理!”作者叫了起来,“您只要想一想,男主人公是个像我这样的老光棍,而女主人公却年轻而又美丽,正在青春焕发时期,譬如说,就像您那样。”

“‘那位女速记员反驳他说,女人迷恋男子汉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智慧、才能以及其他等等。最后,她所设想的结尾终于被接受,长篇小说也就按期完成了。在这项工作行将结束的那一天,X先生用有点激动的声音请求漂亮的女速记员允许他去登门拜访她,以表感激之情。她同意了。

“‘“那么,我明天上您家去?”X说。

“‘“不,如果您愿意,那就后天来吧,”她回答。小说家在约定的时间来到,喝了第二杯咖啡以后,他冒险表白了爱情。他的求爱被欣然接受。“为什么您不愿意在昨天接待我呢?”X先生问,“如果那样,您就可以提早一天赐给我幸福了。”

“‘“因为,”女速记员红着脸回答说,“我约好一个女朋友昨天来看我,她比我出色得多,我担心她会使您改变初衷。”这个天真的自白使小说家欣喜若狂,因为它表明,她真正爱上了他。

“‘然而,不要以为这个恋爱故事是以俄国人称之为гражданскийбрак不按教会仪式的结婚。——译者注煞尾的。相反,这对恋人是日前在当地教区的教堂里结的婚。’”

看了这篇小文章,我们夫妇俩不禁捧腹大笑,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说出了这样的看法:根据叙述的那种庸俗的口气来看,干这件事,少不了亚·彼·米柳科夫,此人对我的丈夫十分熟悉。[1](费奥多尔在口述的时候确实喜欢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而在碰到难题时则常常揪自己的长发。)

大斋前的那段时间是在愉快的忙乱中度过的:我们既对我的亲属,也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亲友们作了“婚后的拜访”。亲友们邀请我们去赴宴或出席晚会,大家都用香槟酒来庆贺“新婚夫妇”。这是当时的习俗,我觉得,在我以后的全部生活中,我所喝的香槟酒还没有那十天里所喝的那么多。这一类祝贺却造成了可悲的后果,使我在婚后生活中第一次经受到沉重的痛苦。在同一天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癫痫病发作了两次,而且,叫人吃惊的是,他的病不是像往常那样在夜里睡梦中发作,而是在白天醒着的时候发的。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谢肉节的最后一天,我们在亲戚家吃了午饭,然后到我姐姐家去度过晚上。大家高高兴兴地用过晚饭(跟中午一样,也喝了香槟酒),客人们散去了,而我们则留下来再坐一会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特别活跃,给我姐姐谈一件有趣的事情。突然间,他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脸色煞白,从沙发上慢慢地站起来,身子开始向我这边倾斜。我惊讶地望着他那变样的脸容。蓦地里,只听到一声可怕的非人的喊声,更确切地说,是号叫声,于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便开始朝前弯下身去,就在这时候,坐在我丈夫旁边的我的姐姐大叫了一声。她从圈椅上霍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痛哭着,从房间里跑出去。我的姐夫急忙跟在她后面。

后来我曾几十次听到这种“非人的”号叫声,癫痫病患者开始发病时通常总是这样的。这号叫声老是使我心惊胆战,恐惧万分。然而,奇怪的是,当时,在那会儿,我却一点也不害怕,虽然还是初次看到癫痫病发作的情景。我搂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肩膀,用力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但是,当我看到我丈夫失去知觉的身体从长沙发上滑下来,而我又没有力气扶住他的时候,我简直吓呆了。旁边一张椅子上放着一盏灯,我把这张椅子移开,好让他掉到地板上,我自己也在地板上坐下来,在他全身抽搐的整个时间里,我双手一直捧住他的头,让它枕在我的膝盖上。没有人帮助我:我的姐姐歇斯底里发作,我的姐夫和女仆在她身旁张罗。抽搐逐渐停止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始苏醒过来;但是他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甚至连讲话也有困难:他老是想说句什么话,但是他心里想说这个词,讲出口的却是另一个词,别人无法懂得他的意思。大概过了半小时,我们才能把他扶起来,安置他躺在长沙发上。我决定在我们回家以前让他平静下来。但是,使我特别难受的是,在第一次发作后一个小时,又重复了一次,而这一次的来势是如此之猛,以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已经苏醒过来之后,还痛得大声叫喊了两个多小时。这光景实在吓人!后来也有过重复发作的情况,但时间间隔比较长,至于这一次发作,医生认为是由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我们婚后的礼节性拜访中,在亲友们为庆祝“新婚夫妇”而举行的宴会和晚会上喝了香槟酒而兴奋过度所致。酒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健康极为有害,因而他素来不喝酒。

我们只得在我姐姐家过夜,因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变得异常虚弱,而且我们担心他再次发病。当时,我过了一个多么恐怖的夜晚啊!我第一次看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害着何等危险的疾病。听到他连续几小时不停地叫喊和呻吟,看到他那痛苦得变了样、完全不像他本人的脸相以及他那对疯狂似的、直直地瞪着的眼睛,再加上他那些不连贯的、压根儿听不明白的话语,——这一切几乎使我确信,我亲爱的丈夫神经错乱了,这种想法使我多么惊恐!

但是,感谢上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睡了几个钟点之后,竟然复了原,我们可以回家了。但是发病以后常常出现的那种抑郁和沮丧的心情却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我仿佛失去了我所最珍爱的人,好像我埋葬了他,我的心情就是如此,”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总是这样形容自己发病后的精神状态。这连续两次发病的情景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为痛苦的回忆。

在这可悲的一周内,开始出现不愉快的情况和口角,这对我们婚后最初几个星期的生活产生了如此恶劣的影响,以致我想起我们的“蜜月”时总是感到伤心和苦恼。

为了使人明白起见,我想谈谈我新的生活情况: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惯于在晚上工作,很迟才能睡着,夜里老是看书,因此起身也很晚。而我却得在九点钟以前准备就绪,和厨娘一起上干草市场买菜。

应该说实话,我虽然结了婚,却是个很糟糕的主妇。七年中学,又加高级进修班,然后是速记进修班,——我哪有时间学习处理家务啊?然而,在做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妻子、知道他的经济情况后,我对自己和他许下诺言,一定要学会料理家务,我还笑着向他保证,要亲自为他做他极爱吃的馅饼。我甚至劝说他以每月十二卢布的高价(这在当时是相当贵的)雇用一个女厨子,让我向她学习烹饪法。

我十一点钟回到家里,几乎总是碰见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侄女——卡佳·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叶卡捷琳娜·米哈伊洛芙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1853—1932),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哥哥米·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次女。卡佳是叶卡捷琳娜的小名。在我们那儿。这是个十五岁左右、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子,有着一双美丽动人的黑眼睛,背后拖着两条长长的淡黄色发辫。她的母亲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几次对我说,卡佳喜欢我,做母亲的希望我能影响她。对如此令人得意的恭维话,我只能作这样的回报:邀请卡佳经常上我家来。由于卡佳不经常上课,待在家里觉得无聊,因此,她早上散完步就直接来我们这儿:她住的地方离我们只有五分钟的路程,这对她来说就更方便了。快十二点的时候,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侄子米沙·陀思妥耶夫斯基来找帕维尔·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米沙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当时在学习拉小提琴,他从音乐院回家的路上顺便来看我们。当然,我留他吃完饭再走。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也常常来探望我们。他是个出色的钢琴演奏家。从两点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朋友和熟人们开始陆续来到。他们知道,他目前手头没有急事,因而认为可以多来看他几次。埃米莉娅·费奥多罗芙娜、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弟弟、亚历山德拉·米哈伊洛芙娜·戈列诺夫斯卡娅妹妹指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妹妹亚·米·陀思妥耶夫斯卡娅(1835—1889),戈列诺夫斯卡娅是她结婚后的姓。和她那善良的丈夫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戈列诺夫斯基(?—1872),上校,帕夫洛夫士官武备学校的学监。常常在快吃晚饭的时候来到。这顿饭通常要占用整个晚上,一直到十点或十一点钟。一天又一天,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家里的亲友不断。

我本人是在宗法制和好客的家庭中长大的,但是我们家通常是在星期天或节日里才有客,而现在呢,我却必须从早到晚“款待”客人,给他们“解闷儿”,这种“连续不断”的周旋搞得我疲惫不堪,何况陀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年轻人和继子不仅在年龄方面与我有距离[2],而且就我当时的志趣来说,他们也跟我合不来。与之相反,我对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朋友、作家和熟人——迈科夫、阿韦尔基耶夫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阿韦尔基耶夫(1836—1905),剧作家、小说家和评论家,《当代》杂志和《时代》杂志的撰稿人,他继承费·米·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于1885至1886年这一年内出版了定期刊物《作家日记》。、斯特拉霍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斯特拉霍夫(1828—1896),唯心主义哲学家,评论家和文学批评家。、米柳科夫、陀尔戈莫斯季耶夫[3]等等却特别感兴趣。在此以前,我对文学界的情况并不清楚,可我对它却极感兴趣:我是多么想跟文学家们聊天、争论,也许最主要的是听他们说话,是听……然而很遗憾,我很少有机会享受这种欢乐: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看到我们的年轻人那种闲得无聊的神情,就悄悄地对我说:“安涅奇卡,亲爱的,你瞧,他们感到无聊啦,你把他们带走,想办法给他们解解闷吧。”于是,我便寻找借口把他们带走,迫不得已想出招儿来给他们“解闷儿”。

还惹我气恼的是,由于经常有客,就没有时间从事我喜爱的工作,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我沮丧地想到,整整一个月里我没有读过一本书,没有按时去上速记课,而我本来是想把这门课学精、学通的。

但是,最使我难受的是,由于客人不断,我就找不到机会和我亲爱的丈夫单独在一起。在白天,要是我能抽出一会儿工夫到他的书房里去稍坐片刻,那马上就会有人进来找他,或者叫我去处理家务。我们极其珍视两人晚间的谈心,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把它忘掉;因为忙忙乱乱地度过了白天,经过许多人的来访和交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和我都感到精疲力竭,我困得不行,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则想读一本有趣的书,借读书来休息。

三家里的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