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同时代人回忆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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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最后一年疾病去世葬礼(2)

我们家庭的喜庆节日那天早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到餐厅去喝茶的当儿,画已经挂在那地方了;快乐地祝贺、谈了一阵话以后,我们和孩子们一起到书房去。当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那么喜爱的圣母像出现在他的眼前时,他是何等的惊喜呀!“安尼娅,你是哪里找来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问,以为是我买来的。这时我才告诉他,这是托尔斯泰娅伯爵夫人的礼物,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为她的诚挚的关怀深深地感动了,当天就去向她表示谢意。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世的最后一年,我多少次遇到他站在这幅杰作前面,深深地沉浸在感动之中,连我走进去他都没有听见,为了不打扰他的虔诚的祈祷心情,我轻轻地从书房中退出。托尔斯泰娅伯爵夫人的礼物使我丈夫有机会在圣母画像前得到一些欣喜而充满深情的感受,我之所以要衷心感谢伯爵夫人也就不言自明了。这帧照片是我们的传家宝,保存在我儿子处。

以生性来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是个少有的热爱劳动的人。我想象得出,如果他是个富翁,不必为生计操心,即使这样他仍然不会闲着,经常会找到题材,孜孜不倦地进行文学写作。

到1881年初,使我们苦恼了这么久的债务统统还清,在《俄国导报》编辑部甚至存着我们挣来的钱(近五千卢布)。似乎没有紧迫的需要立即动手工作,可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不想休息。他决定重新出版《作家日记》,因为近几年动荡不安,他对俄国的政治形势积累了许多想法,他深感忧虑,可是他只能在自己的杂志上自由地表达他的思想。再加上1880年唯一的一期《作家日记》取得轰动一时的成功,也给我们以希望——重新出版刊物会获得大量的读者,而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又是很重视传播他的内心思想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打算出版《作家日记》两年,随后渴望着写《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原来的人物在第二部中几乎全部登场,不过时间已过了二十年,几乎就在现代,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能够做许多事情,体验很多东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所草拟的未来的小说大纲,从他的叙述和札记来看是非常有趣的。真遗憾,这部长篇小说是注定不会问世的了。

通知征订《作家日记》进展顺利,到1月20日我们有将近原稿漏字。的订户。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一向有个好习惯,在尚未满足订户的要求之前,他是不把预订刊物的款子当作自己的钱的。他用自己的名字在国家银行里开了户,我凭存折把收到的订款解入银行。多亏是这一情况,我才有可能立即把订款退还给订不到杂志的客户。

一月上半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觉身体很好,常去熟人家里走动,甚至同意参加苏·安·托尔斯泰娅伯爵夫人预定于下月初举行的家庭戏剧演出。曾经提到从阿·康·托尔斯泰伯爵的三部曲中挑选两三场来演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自己挑选《伊凡雷帝之死》中的苦行僧一角。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吃癫痫发作的苦头了,他那副精神抖擞、生气勃勃的样子给我们大家以希望——冬天可以顺利地过去了。一月中旬起,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搞一月号《作家日记》的工作,他想在刊物上发表他的想法和对“全俄缙绅会议”的展望。文章是这样性质的题材,书报检查机关可能通不过,这使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颇费心思。刚被任命为书报检查委员会主席的萨维奇·阿巴扎从苏·安·托尔斯泰娅伯爵夫人处得悉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不安心情,便请伯爵夫人转告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叫他不用焦急,他的文章将由萨维奇自己来审查。1月25日,文章写好,交印刷厂排印,剩下的工作只是作最后一道校对、送检查机关和开印,月底《日记》便可以出版。

1月25日是星期天,家里有许多来访的客人。奥·费·米勒教授来,请我丈夫于1月29日——普希金去世日,在为大学生募集资金的文学晚会上朗诵。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因为不知道自己论“全俄缙绅会议”的文章的命运如何,是否要用另一篇文章去顶替,所以他起先谢绝参加晚会,但后来同意了。正如我们的全体客人都注意到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身体很健康,心情愉快,一点也没有几个钟头以后会出事的迹象。

1月26日上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照例于下午一点钟起床,我走进书房,他告诉我,夜里他出过一次小小的事故:他的那只笔插掉在地上,滚到了书架底下(他非常珍爱这只笔插,除了写作之外,还用来装纸烟);为了拾笔插,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把书架移开了。显然,书架很重,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只好用力,一使劲,肺动脉突然破裂,口吐鲜血;不过因为吐的血不多,丈夫也就不甚在意,甚至也不想在夜间吵醒我。我焦急万分,什么也不对他说,差我们的童仆彼得去请经常替丈夫治病的雅·勃·冯·布列特采尔医生,要他立即就来。不巧,他已出诊去了,要五点以后才能来。

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十分平静,和孩子们说话,开玩笑,又开始看《新时报》。下午三点钟光景,家里来了一位先生,人非常好,对丈夫很有好感,但是有一个缺点——老是非常喜欢争论。他们谈起即将出版的《日记》上的文章;谈话的人就开始证明着什么,因为夜间吐过血而有几分怔忡不安的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反驳他,于是他们之间爆发了热烈的争论。我试图制止争论的双方,可是没有用,尽管我两次对客人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身体不太好,大声争论,说话多了于他有害。最后,将近五点钟光景,客人走了,我们准备去吃饭,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突然在长沙发上坐下,沉默了两三分钟,突然,我惊骇异常地发现丈夫的下巴已被血染红,细细的一股血顺着他的胡子流下来。我叫喊起来,孩子们和女仆听见我的叫唤奔了过来。不过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倒是没有惊慌,反而安慰我和哭了起来的孩子们;他领孩子们到写字桌旁,给他们看刚寄到的《蜻蜓》,上面有一张漫画,两个渔夫,被网缠住,掉到河里去了。他甚至给孩子们念了这首诗,神情又是那么快乐,孩子们也就安心了。平平静静地过了将近一个钟头,医生来了,是我第二次派人去请来的。医生检查病人,叩诊胸部时,又出血了,这一次那么猛,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失去了知觉。等到把他救醒过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安尼娅,我求你,快去请神甫,我要忏悔,进圣餐!”

尽管医生开始安慰他,说是没有特别的危险,但是为了让病人安心,我照他的愿望去做。我们住的地方离弗拉基米尔教堂不远,去请的梅戈尔斯基神甫半小时后已经到我们家里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平静而和善地迎接神甫,忏悔很久,进了圣餐。待到神甫离去,我带着孩子们走进书房,祝贺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受了圣礼,这时他祝福我和孩子们,望他们和睦相处,互相爱护,望他们爱我,保护我。遣去孩子们以后,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感谢我给他的幸福,如果他曾经有什么使我不快的话,请我原谅他。我呆若木鸡地站着,没有力气说话回答他。医生进来,把病人安置在长沙发上,禁止他说话和作最微小的活动,并立即要求派人去找两个医生,一个是他的熟人阿·阿·普费费尔,另一个是德·伊·科什拉科夫教授,我丈夫有时候常跟他商量事情的。科什拉科夫从冯·布列特采尔医生的便条上得知病人情况严重,立即来到我家。这一次他们没有作检查去打扰病人,科什拉科夫决定,鉴于吐血相对来说还不多(三次,约两杯光景),可能形成“塞子”指栓塞的意思。,病情就可能好转。冯·布列特采尔医生通宵待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病榻前,病人看来睡得安静。我也只是到天快亮时才睡去。

1月27日,整天平静地过去:没有再吐血,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显然放心了,心情愉快,命人叫孩子们来,甚至轻声与他们说话。白天,他开始为《日记》着急了,苏沃林印刷厂的拼版工送清样来。原来多出七行须得删去,才能把整个内容拼成两印张。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着急起来,我建议在前几页上删去几行,丈夫同意了。虽然我把拼版工耽搁了半个钟头,但我作了两处改动,念给丈夫听过以后,事情也就妥了。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从拼版工处得知刊物的清样已送给尼·萨·阿巴扎,而且已由他审查通过,他这才大为放心。

这时,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病重的消息已在城里传开,从下午两点钟起到深夜,门铃不停地响,只得把铃系上;熟人和陌生人纷纷来打听健康情况,送来慰问信和电报。

禁止外人到病人身旁去,我常常只用两三分钟的时间出去接见熟人,告知健康情况。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对公众的关注和同情十分满意,轻声问我,对一封好意的来信甚至口授了几句复信。科什拉科夫教授来,发现病情大有好转,他使病人相信,过一个星期他可以起床了,过两星期——完全可以康复。他嘱咐病人尽可能多卧床休息;所以我们全家人都相当早便就寝了。因为昨天晚上我是在安乐椅上过夜的,没有睡好,所以当天夜里他们替我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睡的长沙发旁边打了个地铺,拿垫子当床,好让他夜里叫我时方便些。我一夜未睡,白天又忙乱,困倦极了,很快就睡去。夜里我几次起身,借着长明灯的灯光,看到我的亲爱的病人睡得很安静。早晨七时左右我醒来,瞧见丈夫正朝我这边望着。

“哦,我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我朝他俯过身去,问道。

“你听我说,安尼娅,”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声音低低地说,“我已经有三个小时左右没睡着了,一直在想,只是到现在才明确意识到,我今天要死了。”

“我的亲爱的,你为什么想这个?”我极为不安地说,“你现在不是好些了吗,没有再吐血,分明像科什拉科夫说的那样,形成‘塞子’了。看在上帝分上,你别拿怀疑来折磨自己吧。你还会活下去的,请你相信我的话吧!”

“不,我知道我今天要死了。安尼娅,点上蜡烛,把《福音书》给我!”

这本《福音书》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在托博尔斯克服苦役的时候,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普·叶·安年科娃、她的女儿奥莉加·伊万诺夫娜、恩·德·穆拉维约娃阿波斯托尔及冯维津娜)送给他的。她们坚持要求监狱的看守让她们会见已经来到的政治犯,和他们一起待上一个钟头,“祝福他们走上新路,替他们画十字,赠每人一本《福音》——监狱里唯一允许的书”。《故友旧交》,1873年《作家日记》。——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注服苦役四年间,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带着这本圣书不离身。这件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73年《作家日记》的《故友旧交》一文中作了回忆。(《1926—1930年版全集》,第11卷,页10)后来这本书总是显眼地放在他的写字台上,在他有什么打算或者有什么疑惑的时候,他常常信手翻开这本《福音》,念左边第一页上的话以卜凶吉。现在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又想用《福音书》来解疑问。他亲自打开圣书,请我念,那是《马太福音》第三章第十四至十五节:“约翰想要拦住他,说,我当受你的洗,你反倒上我这里来吗?耶稣回答说,你暂且许我。因为我们理当这样尽诸般的义。”

“你听见吗,‘你暂且许我’,就是说,我要死了,”丈夫说完便合上书本。

我忍不住掉下泪来。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开始安慰我,对我说些亲切温柔的话,感谢我陪伴他一起度过幸福的生活。他把孩子们托付给我,说是他相信我,希望我会永远疼爱他们,保护他们。然后对我说了一些话,那是过了十四年的夫妇生活之后的丈夫们很少有人会对妻子说的话:“记住,安尼娅,我始终热烈地爱你,从来没有对你变心过,连念头都没有!”

他的诚挚的话语深深地打动我的心,但又使我极为不安:唯恐情绪激动于他有害。我恳求他不要想到死,不要拿他的怀疑使我们大家伤心,我要求他休息,睡熟。丈夫听从我的话,不再说话,然而从释然的脸色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还在想到死亡,到另一世界去,他无所畏惧。

上午九时光景,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握住我的手,没有放掉。我坐着动也不动,生怕稍微动一动会打破他的睡梦。可是十一点钟时丈夫突然醒来,从枕头上稍稍抬起身来,又吐血了。我完全绝望了,虽然竭尽全力,强打起精神,说服丈夫,血吐得不多,大概又像前天一样会形成“塞子”的。对于我宽慰他的话,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只是凄然摇头,似乎他完全确信死的预言今天就要应验了。

日间,亲戚、朋友以及素不相识的人又络绎不绝地来,信和电报又送来了。

我整天一刻也不离开丈夫;他握住我的手,声音轻微地说:“亲人儿,可怜的我给你留下什么呢可怜的,你的生活将会多么艰难啊!”

我安慰他,拿身体会复原的希望宽慰他,但是很明显,他自己已经不抱这个希望,使他痛苦的是他想到他留给家里的是几乎不名一文。存放在《俄国导报》编辑部的四五千卢布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