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3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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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最早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

光武皇帝建武五年(公元29年)

是岁,诏征处士太原周党、会稽严光等至京师。党入见,伏而不谒,自陈愿守所志。博士范升奏曰:“伏见太原周党、东海王良、山阳王成等,蒙受厚恩,使者三聘,乃肯就车,及陛见帝廷,党不以礼屈,伏而不谒,偃蹇骄悍,同时俱逝。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钓采华名,庶几三公之位。臣愿与坐云台之下,考试图国之道。不如臣言,伏虚妄之罪;而敢私窃虚名,夸上求高,皆大不敬!”书奏,诏曰:“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罢之。”

帝少与严光同游学,及即位,以物色访之,得于齐国,累征乃至;拜谏议大夫,不肯受,去,耕钓于富春山中。以寿终于家。

2008年是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各种纪念文章到处可以看到。抚今追昔,见仁见智——可以“见仁见智”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之一。

我个人认为,这三十多年——我更愿意把改革开放元年定在1976年——有两大成就:一是物质丰富了,二是自由宽松了。

孔夫子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其实,自由自在,也是人之欲。最基本的东西是不用证明的。

中国有自由主义的传统,但是,自由主义不是主流。

自由主义的鼻祖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和叔齐,毛泽东说,他们两个是反对武王领导的革命的。其实照今天的标准,他们两个还算不上反对派,“不食周粟”只是不愿意在体制内生活,要做一个首先是经济上独立的人。但是中国的专制主义胃口非常大,不仅不允许有反对派、反对党出现,就连中间派也不允许存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消极的自由主义也面临着思想改造的要求。司马迁的《史记》,把伯夷和叔齐列传放在最前面,是无意还是别有用心,我们不好确认了。但有官不做而去做农民,在当时的人包括英明的领袖周武王看来,确实是够怪异了。

春秋战国时代,天下分裂或者分治,出现了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比如孔孟,但他们发展取向是想放弃自由的,他们想进入体制,实现自己的主张。孔子靠学生的学费生活,在经济上独立,尽管他的思想未必是主张自由主义,甚至是反面,但他本人的生活状态是自由主义式的。孟子大概也如此,未见他办学收费的报道,但是他游说过的客户或许给他一些赞助,这种收入和体制内的工资还是大有区别的。显然,我把自由主义的定义弄得很宽泛了,思想上主张自由主义,生活上实践自由主义(也就是不被豢养),都可以称为自由主义,如果两者能结合起来,那就更自由主义了。

秦国变法,其经济政策是军国主义的,但是有个副产品,就是脱离领主的农民增加了,虽然他们有很多国家义务,但是在经济上自主,这就为自由主义的生长创造了条件。自由的农民是小生产者,他们再读点书,就有可能成了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当时应该有一些自由主义的书可读。曾听过易中天讲课,讲到杨朱,他主张“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其实这就是自由主义的主张,自由主义者在经济上都是要先确定私人产权的,拔一毛和拔一栋楼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我们现在都知道,拿“利天下”说事的,最后都是利了个别人。

秦国搞改革,把封建制度转型为郡县制,底层有了自由主义土壤,高层又主张以法治国,后来秦国就很快崛起了,自由主义的思想成果在《吕氏春秋》中得到总结。

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没有打算把知识分子全部养起来,他只养活研究长生不老的知识分子,一大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没有吸纳进体制之内,又城市化了,他们集中在咸阳,自然而然地对政治展开了批评。如果秦始皇开明一些,如果此前能产生宪政思想,那么中国早就君主立宪了,呵呵。秦始皇采取了简单粗暴的做法,他用活埋阻止了言论自由。

刘邦上台以后,吸收了一些工具型的知识分子进入体制,制定礼义规范,而思想型的知识分子都散落各地,抢救思想资源,基本上没集中在长安聒噪。到了武帝时代,经济复苏,他意识到自由主义还会卷土重来,好在国家也有能力了,与其让你们聒噪,不如我把你们全部养活起来,统一思想、统一认识,这样大家团结一致向前看,一心一意搞建设,大汉帝国就和谐发展了。

从活埋肉体到改造思想(独尊儒术),从强奸到包养,权力对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进行了更有效的治理。

历史向前发展,到了前汉末期,政权嬗变,权力从外戚知识分子王莽手中,转移到了宗室知识分子刘秀手上,刘秀本质上是开创了新时代,但他承认前汉的法统,他对前汉帝国政治上、经济上、思想文化上的错误进行了反思。他可能发现,尽管把知识分子全养活起来可以避免一些问题,但是,大家都被权力驯化过度,遇到王莽这样的野心家篡党夺权,居然没有反对的声音,而且全是歌颂的声音,这都是自由主义严重蜕化的原因。反思到这里,宗室知识分子出身的刘秀,决定在体制外留一点独立的空间。

这是专制权力对自由主义的极少可数的让步。前提是专制权力还没有得到巩固,自由主义不对专制发起挑战,只是消极地不合作。

刘秀邀请太原周党、会稽严光等到洛阳参与政治协商,严光仗着和刘秀在大学睡过上下铺,所以天子呼来不上船,周党和皇上没这份儿交情,加上路途不算太远,只好来了。不过架子还是端着。在皇帝身边的人,奴性浸到骨子里,对他们来说,只有更奴,没有最奴,看到周党哥哥跟锐圆似的,晃着脑袋,腆着肚子,见了皇上,不过做一揖而已,心里的火就冒起来了。我们每天要给皇上磕一百个头,你丫一个也不磕,做个揖都马马虎虎质量严重不合格。有个叫范升的博士是可忍孰不可忍,给皇帝上疏,要求以“大不敬”罪制裁周党。他认为“党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反过来的意思就是说,像他这样体制内的戴博士衔的知识分子,平常可以宣读传播皇上的指示精神,到了危急时刻,只要皇上需要,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

对于刘秀来说,此时站得高看得远,体制内的马屁文人是需要的,像周党这样有点名气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也是需要的。刘秀说:“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罢之。”听见没,刘秀需要若干“不宾之士”,反过来证明自己是“明王、圣主”。

严光和周党也许都清楚,皇上要拿自己节励风操,只好配合演出一下。这种交易,是体制内什么相当于处级、相当于司局级的文人看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