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这样读资治通鉴(第3部)
12310500000046

第46章 望之不似亡国之君

孝成皇帝元延元年(公元前12年)

十二月,乙未,王商为大将军。辛亥,商薨。其弟红阳侯立次当辅政,先是立使客因南郡太守李尚占垦草田数百顷,上书以入县官,贵取其直一万万以上,丞相司直孙宝发之,上由是废立,而用其弟光禄勋曲阳侯根。庚申,以根为大司马、骠骑将军。

特进、安昌侯张禹请平陵肥牛亭地;曲阳侯根争,以为此地当平陵寝庙,衣冠所出游道,宜更赐禹他地。上不从,卒以赐禹。根由是害禹宠,数毁恶之。天子愈益敬厚禹,每病,辄以起居闻,车驾自临问之。上亲拜禹床下……亲问禹以天变,因用吏民所言王氏事示禹。

禹自见年老,子孙弱,又与曲阳侯不平,恐为所怨,则谓上曰:“《春秋》日食、地震,或为诸侯相杀,夷狄侵中国。灾变之意,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性与天道,自子贡之属不得闻,何况浅见鄙儒之所言……”上雅信爱禹,由此不疑王氏。后曲阳侯根及诸王子弟闻知禹言,皆喜说,遂亲就禹。

故槐里令朱云上书求见,公卿在前,云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无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孔子所谓‘鄙夫不可与事君,苟患失之,亡所不至’者也!臣愿赐尚方斩马剑,断佞臣一人头以厉其余!”上问:“谁也?”对曰:“安昌侯张禹!”上大怒曰:“小臣居下讪上,廷辱师傅,罪死不赦!”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云呼曰:“臣得下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御史遂将云去。于是左将军辛庆忌免冠,解印绶,叩头殿下曰:“此臣素著狂直于世,使其言是,不可诛;其言非,因当容之。臣敢以死争!”庆忌叩头流血,上意解,然后得已。及后当治槛,上曰:“勿易,因而辑之,以旌直臣!”

前汉末代,皇帝哥哥们都比较厚道,诸葛亮教导皇帝说:“亲贤臣,远小人。”成帝刘骜同学的主张是亲贤臣,不远小人——大家都人模狗样,见了朕都恭恭敬敬,谁他妈是小人啊?

而事实上,朝廷上下,大臣们渐有自己的利益圈子,人人屁股下面都有屎,大家的最大利益就是不要互相揪扯,揪起谁来,谁都不好看。

丢掉刘氏江山的罪人是刘骜,史家都这么说、这么认定。所以,研究王莽篡夺,必须仔细观察刘骜的言行,以大汉基业两百年的品牌价值,如果不是刘家的败家子拱手相送,从事理上讲,是不可能有人篡夺走的。先有秦二世,后有陈胜吴广,这是规律,一般少有例外。

刘骜是亡国之君吗?

古代文献稀少,但是从正史留下的文本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作为政治人物的刘骜的一些情况。对于诸舅擅权,他不是没有顾忌,很多时候他都表现出了对娘舅们的不满。但是,第一,他过不了他老妈这一关,老妈袒护娘家,儿子没招,这是他的软弱之处,汉家天子都是孝子,都听老妈的话,只有汉武帝刘彻理清其间的关系,政治是政治,孝顺是孝顺。当然,刘彻也是经过一段时间,才从妈妈的手中挣脱出来,刘骜则始终没有做到。中国是男权社会,但在旧式大家庭里,祖母和母亲的权威,和男性的权威并无二致。儒家倡导的“孝”,在里面起了巨大的作用。第二,刘骜即使死一百遍,也不会想到王家后来会抢班夺权,麻痹啊!

所以,成帝刘骜对王家,没有真的打击和压制,只是想适当平衡一下,只在一些事情上打压一下王家而已。而王氏兄弟,身段都很柔软,他们中间,并没有真正的政治强人,皇帝有所不满,他们都能暂时缩头,不做强硬的抵抗,这样,王家五大司马的局面才能顺利延续下来。

当时的官场,已经彻底利益化了,刘家占大头,这是没错的,问题是王家的股比在悄悄地增长,一股独大才能维护稳定,当皇帝家生杀予夺的权力久置不用,就会自然下移至别家,整个官僚体系,包括外戚和宗室,都会分化,这种分化的结果就是刘家的权力基础渐被销蚀。这是一个平淡漫长的过程,中间似乎并没有通常的政治斗争你死我活的激烈场面——这是历史阴冷的一面。

在这个皇室权力销蚀的时期,从中央到地方那是一片和谐,哦,不对,是一团和气,官场已经成熟到了这样的程度,不管任何人只要身上长刺,对这种利益均沾下的团结一致表示异议,尽管他是针对具体某人发飙,但他这时损害的已不是具体某人的利益,而是全体官僚集团的利益。

王家权力中心出现以后,并没有在朝廷形成反对的一派,我们看到的反对意见,基本上是一些书生的议论折子,基本停留在基层,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史官选择性录在史书里的,在当时有多少影响,鬼才知道。明末严党、阉党气焰也很盛,但在当朝都有反对派,反对派不折不挠地与之争斗。两派相争的政局,反而给后来皇帝处置留下很大空间。成帝时代,没有与王家斗争的反对派,这是很可怕也很值得琢磨的。

有帝师地位的张禹,是被看做最有资格和王家斗争的大臣,起码后世史家对他有这样的期望。他和大司马王根还有土地纠纷,从公从私,他似乎都应该有所作为,但是,他选择了和王根和谐相处。

当时基层干部多上书言灾异,绕着弯指责王氏,有意思的是,“上意颇然之”,从字面看,成帝刘骜颇有整肃王家的意思,成帝有民意支持(上访反映出的民意有多大力量不好说,但应该给成帝一些心理上的支持),他急需的是朝廷中其他大老和他一起作为,他选择了张禹。

当时官场最缺乏的就是纲纪,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党性原则,张禹为帝师,清流领袖,但是,这位被当时视做最有党性最有原则最坚持纲纪严肃性的张禹,为子孙计,放弃了这些东西。“自见年老,子孙弱,又与曲阳侯不平,恐为所怨。”因爱故生怖,有爱就有私,有私就不能做到大无畏,这就是人性的弱点,这道坎,就是常人与圣人的临界点。

这件事透露了一个珍贵的信息,那就是刘骜同学身为帝王,除了喝酒泡妞,也表现出了政治动物的本能,但是,他没有可以信赖的组织体系,在官场没有奥援,他也不可能越过官僚体系直接到老百姓那里寻找支持(像韩国前总统卢武铉那样,退出自己的政党,直接向选民喊话),于是他少有的政治警觉只能是灵光一闪。

张禹临阵退缩,让一位离休老干部朱云同志寒心不已。具备正义感的朱老,对王家擅权没有什么过激行为,而对清流领袖张禹痛恨有加,对小人宽,对君子严,正是这类马列主义老头的性格。朱云以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出现在朝堂上。

朱云诤声道:“今天朝廷的大臣,都是软蛋,麻烦皇上赐俺一把宝剑,我要杀一人的鸟头以谢天下!”

成帝心里话,俺的老师很差劲,不敢和王五舅对着干,难道这位离休老干部就是传说中的诤臣,嘿,老干部有时候还有点原则性,人走茶凉心里不平衡,说不定就是反腐英雄。

刘骜微笑着问:“您老要砍……”

朱云道:“我要砍张禹这个老滑头的头!”

刘骜一听是张禹,情绪一下子低落了。“拜托,您老要砍的可是朕的老师耶。”刘骜对朝堂值班的挥一挥衣袖:“老同志上火的东西吃多了,满嘴放炮,拖了下去!”

朱云同志居然拽住朝堂之上木槛,打死也不松手,值班的拽朱云,朱云拽殿槛,以力传力,把皇帝办公地方的殿槛给拽烂了。

左将军辛庆忌(史称辛将军为国虎臣)见此深受感动,跪下给朱老求情。成帝刘骜表现得也相当到位,没有丝毫荒淫颟顸的样子,他没有再对朱云生气,而且不允许后勤部门维修被朱云拽坏的殿槛,用以表彰朱云这样的直臣。

这样的做派, 放在像李世民这样的明君那里,早就成了人人皆知的典故,成帝已经被脸谱化了,这件事也就不易被人们说起了。锐圆想说的是,由各种行状看,刘骜同学望之不似亡国之君。说实话,他不是最坏的,也不是很坏的皇帝,正因为是这样,汉帝国被篡夺,才让我们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