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献皇帝建安二十一年(公元216年)
夏,五月,进魏公操爵为王。
初,中尉崔琰荐鉅鹿杨训于操,操礼辟之。及操进爵,训发表称颂功德。或笑训希世浮伪,谓琰为失所举。琰从训取表草视之,与训书曰:“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时。”琰本意讥论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也,时有与琰宿不平者,白“琰傲世怨谤,意旨不逊”,操怒,收琰付狱,髡为徒隶。前白琰者复白之云:“琰为徒,对宾客虬须直视,若有所瞋。”遂赐琰死。
尚书仆射毛玠伤琰无辜,心不悦。人复白玠怨谤,操收玠付狱,侍中桓阶、和洽皆为之陈理,操不听。阶求案实其事。……操卒不穷治,玠遂免黜,终于家。
公元196年,曹操迎汉献帝,掌控朝廷;
公元208年,曹操复置丞相,开府在邺城,另立“中央”;
公元213年,曹操进爵魏公,加九锡;
公元216年,曹操进爵魏王。
这么回头一看,给人的感觉是曹操做事相当稳健,过几年上一个台阶,和渐进“台独”一样,也是采取“切香肠”策略,既得陇再望蜀,不急不躁。这从反面透露了一些信息,这就是汉帝国死而不僵,在外有刘备这样别有用心的人嚷嚷“恢复汉室”,内部也肯定有一小撮反曹势力贼心不死。曹操在军事上没有取得绝对的胜利,所以在“取而代之”事情上不得不深思熟虑处心积虑反复考虑,不知不觉中,二十多年过去了,真可谓“缓篡”。
加封魏王的曹操已经六十一岁了,二十多年来,曹操是两线作战,在外线和形形色色的野心家战斗,在内线则是和摇摇晃晃的汉帝国较劲,打外线很费心很操心,内线作战则很担心很疑心,总之是心力疲惫,肝热肾虚。
这一天,有人向曹操密报,中尉崔琰对魏王您进爵有看法。
崔琰是河北名士,曹操破袁绍得冀州,崔琰从袁绍那里转会到曹操这里,崔琰“声姿高畅,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重,朝士瞻望”,做人正,说话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第一次见面就对曹操关心人口(赋税之源)不关心人民提出严正批评,搞得曹操对他也是“敬惮”之。
在中国,领导人不能有可敬惮的东西,有了这样的东西,领导就休息不好,尿频尿不尽,老得起夜。
崔琰做过西曹掾,类似于中组部部长,提拔任命过不少清廉之士,曹操后来请他兼接班人曹丕的家教,用名士的正劲打磨一下儿子的毛刺。后来,崔琰被提拔为“中尉”。这个“中尉”不是现在军队里将校尉的尉官,而是为太子搭的班子里负责军事的高官,一朝天子一朝臣,下一届“三公”等于已经确定了。这说明,崔琰肯定不是“一小撮”里的人,他在政治上和曹操是保持一致的,否则,曹操也不会安排他辅佐曹丕。
崔琰在政治上得到信任,和曹操的私人关系也是很近的。曹操最有名的儿子曹植就是娶了崔琰哥哥的女儿,这门婚事不用考证也可以断定,这是曹操对崔琰的看重。可惜崔琰的这个侄女因为穿得太时尚,被曹操赐死了。公公见不得儿媳妇漂亮,这是什么心理?
曹操进爵魏王,有个叫杨训的写了一篇主旋律的歌颂文章,“或笑训希世浮伪”,有人对杨训这样紧跟形势不以为然,加以耻笑。这或许说明邺都确实存在“一小撮反曹势力”。
这位杨训是崔琰推荐的,所以有人议论(当然私底下的)崔琰所举非人。崔琰把杨训的文章找来,粗粗看了一遍,给杨训写了个便条:“省表,事佳耳。时乎,时乎!会当有变。”意思是:“你的作品我看了,这也是个好事,呵呵!金梭啊银梭,时光在穿梭,以后(对你的文章的看法)会变的。”
这个便条让曹操很生气,亲自对这十几个字作了深刻解剖:“谚言‘生女耳’,‘耳’非佳语。‘会当有变’,意旨不逊。” 当然后果也就很严重。
后来为崔琰抱不平的,说“琰本意讥论者好谴呵而不寻情理也”。什么意思呢?我们拿现在的事一比画就清楚。大家都认为崔琰举荐过的杨训应该是独立电影人,就和过去的张艺谋似的,平常都玩很自我的东西,甚至是批评现实的东西,突然间,拍起主旋律电影了,大家就会有些闲话,说杨训和官方怎么近乎起来了。崔琰就写信给杨训说,别理他们,时间长了,大家对你和你的作品的看法会变的。怎么变?以后主旋律作品会层出不穷,你杨训的作品就显得相对又独立起来了。现在,谁也不能说《一个也不能少》是教育部的形象片;还有就是随着时间推移,包括说闲话的人都会紧密地团结在曹核心的周围,人人都唱主旋律,你还会不安吗?
崔琰是个政治光谱比较宽的人,他能理解“讥论者”的立场,甚至可能认同这些人的立场,同时,也能理解杨训的做法,也善意地猜测他内心有些许不安,但是不管怎么说,杨训的行为显得太热衷了,有阿附之嫌,所以,崔琰前一句确实有讥讽杨训之意:“看了。这也是个好事,呵呵!”“事佳耳”之事,是曹操称王之事,还是杨训上表称颂之事,还是两者皆有,崔琰惜墨如金,没有说清楚,不过“事佳耳”之“耳”,确实在语气上不够严肃庄重,崔琰对这事已经看透了,他觉得曹操称王这事,不过是个必需的形式,杨训不必这么积极表态,批评者也不必讥讽追打。总之,大家犯不着为这事这么剑拔弩张,所以用“耳”以示轻松——孰料内心绷得最紧的是刚刚加封进爵的曹魏王。
这就叫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封王进爵,这是曹操特在意忒体面的事儿,同时也是放一个大大的政治气球测测风向。所以,你不庄严表态也就罢了,还显示出一副看穿把戏的样子,这不逗老瞒的肝火吗?
崔琰因为写了一个便条下了大狱,他不仅没有诚惶诚恐,反而发现过去尊敬崇拜的曹公居然这么胆子小心眼小,哈哈,索性就将冷眼进行到底。他对曹操派来的人说:“我殊不宜,不知公意至此也!”我确实不应该,没想到曹公的心思能揣测到这种极限的程度。
曹操越到晚年,警惕性越高,敏感度也越高,天天琢磨躺在身边的赫鲁晓夫,这一轮把崔琰给扫描上了,毛玠同情崔琰,曹操更发火,定性为“此捐君臣恩义”,对老子不忠就是滔天大罪。还好,在桓阶、和洽的劝谏下,曹操总算没有大兴冤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