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皇帝元熙元年(公元419年)
九月,宋王裕自解扬州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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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王裕以河南萧条,乙酉,徙司州刺史义真为扬州刺史,镇石头,萧太妃谓裕曰:“道怜汝布衣兄弟,宜用为扬州。”裕曰:“寄奴于道怜,岂有所惜!扬州根本所寄,事务至多,非道怜所了。”太妃曰:“道怜年出五十,岂不如汝十岁儿邪?”裕曰:“义真虽为刺史,事无大小,悉由寄奴。道怜年长,不亲其事,于听望不足。”太妃乃无言。道怜性愚鄙而贪纵,故裕不肯用。
宋王刘裕在筹备做皇帝,一直担任的扬州牧不能再兼了。扬州、江州(今九江)、荆州是长江上的三个重镇,其中,扬州、荆州与北方胡族交界,所以尤其重要。东晋时期,皇族与士族分权,上游与下游分权,已经是行之百年的潜规则。扬州既是京师藩屏,亦是控制建康的要地,刘裕所倚之北府兵本来就是发迹于此,所以根据地不能丢,老本不能丢,军权更不能丢,这对刘裕来说是基本原则。
刘裕御任,把“五道杠”刘义真派去任扬州刺史,这种安排连他老娘也看不惯了。萧太妃萧女士是刘裕父亲的继室,老太太说话了:“刘道怜是你贫寒时的兄弟,他任扬州多合适啊!”补充一下,刘道怜正是这位萧太妃所生,为自己亲生儿子求官,这玩意儿还不是天经地义。
刘裕事母甚孝,当然不会简单地驳老太太的面子,他用自己的小名自称:“寄奴和道怜我们哥儿俩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会吝啬这个位子?不过扬州确实为根本所系,责任太大了,道怜他玩不转。”
老太太忍不住心中的不解,还是反问了一下:“既然这么重要,那你那小儿子义真才十二三,难道比五十岁的兄弟更靠谱?”
刘裕在继母挤对下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刘义真只是挂个名,扬州大小事务,其实还得由我亲自来打理。”
这番对话对当时的政治体制和刘裕的行政风格都有生动解读。
如果我们放开视野,从秦始皇到刘裕,大概六百四十年,中国实行帝制,但真正在位称职的皇帝没几个,大多数情况下实行的是皇帝专制制度下的“集体领导”,后宫、外戚、宗室、权臣、宦官、士族……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各种力量或角色,不停地排列组合,在实质上行使着皇帝的权力。两晋特别是东晋,在中国帝制历史上是一独特的风景,君权不张,但君权没有旁落到个别权臣手里,而是由一个上层的泛权力集团共同把持,具体表现为几大家族轮流坐庄,王、庾、桓、谢……大家通过姻亲相互勾连,关系错综复杂,所以东晋的权力斗争表现出了很有意思的状况。
从积极的层面看,那就是皇帝“不够专制蛮横”,不像历史上那几位有作为的皇帝,搞起政治清洗来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杀起功臣来株连九族连瓜带蔓,统治上层整体上比较和谐,迫害、杀戮都相对有节制,更有上古“封建”的本意。但是反过来,这样“共和”或“共治”的局面,导致纲纪松弛,不仅肇乱,更不能弥乱,不管是内乱还是外乱,朝廷都没有强大的动员、组织能力去消弭,也就是不能“集中力量办大事”,大家都处在一种蝇营狗苟的状态,进而整个社会都处在一种涣散状态。
财富也好,权力也好,本身有一种趋向垄断的内在力量,没有强有力的分权机制,权力垄断比财富垄断更易形成。东晋时期南北对峙,不停的战争还是为寒族下层子弟提供了机会,现代的所谓“拉美病”也是这样,当政治权力垄断,经济资本垄断到达一定程度,平民子弟只有通过当兵、政变来改善自身的命运。
民间总有精英分子,就算是十亩地一棵苗,他总是要秀出来的。
大多数史家都认为,刘裕的出现是士族没落、寒族崛起的象征。其实刘裕也不是真正的寒族,他是次一等的士族,他和在他前面的权力集团并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阶级;他和王、谢家族的人也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本质上讲,刘裕建立的宋朝并不是寒族的政权,更不是普罗大众的政权。
刘裕和东晋诸帝、诸公不同的是,他试图建立更加本色的皇帝专制,他要做真正有权威的皇帝。即将要做皇帝了,但是扬州牧的权力还要把持在自己手里,这既是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也是对“共和”模式的一种修正。
刘裕让未成年的儿子担当方镇大任,尽管是名义上的,但是他不愿意分享权力的独夫心态却表露无遗,对部下的担心和警惕也是不言而喻。
之前之后的历史经验证明,符合原教旨主义的皇帝专制必须有意识形态的帮助,必须有受过奴化教育的儒生参与,从一个黑社会集团头子、军阀老大演进成真正的皇帝,也需要一定理论的指导,而在刘裕时代,这些东西显得非常缺乏。
没有道德指引,只指望通过坐地分赃来凝聚力量,即使凝聚起来,这个力量也会反噬宿主,这个状况从汉末一直延续到五代十国。
秦皇汉武式的专制是糟糕的、黑暗的,但是两晋这样涣散的专制则更糟糕、更黑暗,在民主宪政导入中国之前的历史证明:皇帝不专制,人民很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