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简文皇帝咸安元年(公元371年)
王猛以潞川之功,请以邓羌为司隶。秦王坚下诏曰:“司隶校尉,董牧皇畿,吏责甚重,非所以优礼名将。光武不以吏事处功臣,实贵之也。羌有廉、李之才,朕方委以征伐之事,北平匈奴,南荡扬、越,羌之任也,司隶何足以婴之!其进号镇军将军,位特进。”
前面闹过一回。
王猛攻邺灭燕,邓羌、张蚝、徐成等大将给力巨多。王猛文韬武略,但恐怕不能披挂上阵,洛阳王猛是一笺而得,及到邺城,燕兵势众,非攻伐不能见功。王猛就对邓羌说:“今日之事,非将军不能破勍(qíng)敌。成败之机,在兹一举,将军勉之!”
从王猛的口气可以看出,这完全是商量着办。王猛是空降的元帅,下面的将领都是苻坚的将领。不是王猛的将领,即苻坚的将领,也是没有经过遵义会议延安整风的将领,统一意志、组织纪律统统谈不到,军队里弥漫的是江湖黑帮的气息,王大哥你不是和苻老大能说上话嘛,哥儿几个这回给你扎起,回头你要给我弄个司隶校尉干干,“若能以司隶见与者,公勿以为忧”。
——严格地讲,邓羌还不算是罢工,而是要开工前讲价钱,你看老邓的口气也是商量着。如果王猛黑下脸来,拿主公的授权或者什么上方宝剑说事儿,在王猛是不智,在邓羌就可能谈崩了。但是王猛也不能一口答应,这样的习惯不能培养,于是就还价:“司隶恐怕我说了不算,你看这样,哥哥我给你弄个安定太守(和司隶同级,也应该是这个级别里较肥的缺)怎么样?就这样吧,赶紧攻城吧!”
邓羌对司隶一职看来是渴望已久,所以到了两军阵前,王猛找他,他居然大睡不起。王猛一看这帮孙子没甜头不行,最后还是答应了。“羌乃大饮帐中,与张蚝、徐成等跨马运矛,驰赴燕陈;出入数四,旁若无人,所杀伤数百。及日中,燕兵大败,俘斩五万余人,乘胜追击,所杀及降者又十万余人。”
即使带着老板的亲信干,出了成绩也要为他们请功,这样老板提拔他们才更体面,不招闲话。王猛是知道这个潜规则的,何况自己有所承诺。于是在平燕以后,为邓羌争取司隶。
苻坚后来应该是了解了全面情况,也洞察其中的微妙。他下诏:“司隶校尉,董牧皇畿,吏责甚重,非所以优礼名将。光武不以吏事处功臣,实贵之也。”——司隶这个职务很重要,责任也很重,但不是用来酬答功勋名将的。这个原则坚持得好,也等于肯定了王猛最初的态度。诏书接着说:“羌有廉、李之才,朕方委以征伐之事,北平匈奴,南荡扬、越,羌之任也,司隶何足以婴之!其进号镇军将军,位特进。”邓羌同志有廉颇、李牧之才,我还要让你南征北讨再立更大的功勋,区区一个司隶怎么能酬答你?最后加邓羌镇军将军,崇以勋位,但不给司隶这个实职。
苻坚表面上奖掖了邓羌,但实质上支持了王猛,这就是做领导的艺术。官场讲究恩自上出,不能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这样下来,规矩非乱了不可。你有要求,可以提出来,王猛满足得低了点,苻坚满足得“高”了些,反正不能恰恰如你所愿,让你知道予夺的大权在上。
封官许愿是激励部下浴血奋战的法宝,但是这里面有相当的技巧,严格按所谓规章程序,就是项羽那样“印刓(wán)敝,忍不能予”,倘若滥赏官爵,总裁总经理满天飞,局长副局长一大堆,最后就是纲纪荡然。
下面引用网友“计划飞机”的一段回帖,他对王猛和邓羌的关系别有观察,也有道理:
邓羌要做司隶,应该不是本意,有前因的。
这个矛盾是从王猛派徐成侦察敌情引起的,因为种种原因,徐成出去失期未归。按我的理解,战场上的事不能按机关办公规则来处理,侦察也不能按军队调动规则处理。看汉史就有大量的实例,多路合击匈奴,某路失期未到,轻则罢官夺爵,重则下狱砍头。王猛大概是书看了不少,仗倒没真打过几场。
徐成这个侦察失期,非要严格按考勤制度办理,非要砍徐成脑袋,邓羌是坚决不干。从私人哥们儿感情上讲,肯定不能为这么个事就同意砍脑袋;从公理上讲,到敌占区侦察,怎么可能做到完全按出门前计划进行,能回来都不错了,真要不负责任,倒是准时准点回来,结果啥都没侦察到,这个侦察有何意义?这种问题的把握,确实还得依邓羌这种战场老油子的意见办。
王猛坚持自己的原则,邓羌也一点不让步,最后搞得邓羌准备和王猛动武,宣称本来是为苻坚除贼的,现在又自相残杀,所以必须先干掉内贼。
这下王猛傻眼了,给邓羌打哈哈,说徐成可以不杀了,我这是试你们的,看你们这么忠心为国,我也很欣慰呀。
邓羌的能力和军中威望绝对不可能吃这种忽悠的,你王猛再牛,战场上的事也是外行,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所以才有临阵罢工这一出。咱们往前看,当年王猛和邓羌搭档整顿吏治,反腐工作做得极其出色。我认为邓羌绝对不是那种临阵讨赏的人,再说了要讨也讨个万户侯啥的,还现实点,讨个司隶纯是给王猛出难题,你老王不是坚持原则嘛,好,我老邓就要个监察部长来干,答应了你老王就认栽,不答应仗就没法打。
这一军是把王猛将死了,王猛到这个口上了,倒也不死要面子,答应了邓羌,实际上等于给了将军集团的面子,这才有了后面的大破燕军。
其实过后不管苻坚出面调和还是不出面调和,邓羌没那个必要坚持干司隶,所以说王猛带兵真的不那么让人放心,一副政工干部嘴脸,根本不能理解军人心理,也不可能和军人有共同语言。
平燕以后,王猛还真兑现支票,给邓羌要司隶,不管是做戏表示一诺千金也好,还是脑子不灵光也好,这个行为等于王猛在军界面前再次丢分。
邓羌本来就是给王猛出难题,虽然王猛是大管家,但最终决定权还是在苻坚手里,这个基本原则不能丢。之所以说邓羌在给王猛出难题,就是因为有这个基本原则在。邓一提,王马上两难,不答应是正该,因为即使讨伐胜利,这个封赏王猛也只有建议权,如果先就能确定事后封赏了,你王猛就不是大管家了,那就是要造反了。但是不答应就调不动军爷干活了,答应就违背王猛一贯的做事原则了。最终王猛服软,就表明了,王相爷不管在大老板面前多红,不管自主权多大,在邓羌为首的军爷面前,规矩得重新立,怎么玩得军爷们说了算。
既然你王相爷当场都服软了,这个面子也给足了,邓羌这班军爷也把活干漂亮了,这也就算将相和了。应该继续保持这种来之不易的和谐氛围,而不应该再发傻把问题明确化扩大化。过后就应该装糊涂,猛在苻坚面前说军爷的好话,具体怎么封赏全由苻坚大老板拿主意。以苻坚为人绝对不会亏待这帮刀头舔血拼出来的军爷,结果也必然皆大欢喜。也就是说王、邓战前那个承诺只能控制在王、邓两个私人关系范围内,这代表的是王,因为这个茬口对邓服软了,过后这个茬口绝对不能再提,王和邓都不能再提,更不能公开在苻坚面前提,不然性质就变了,就真把由头当目的了。
王猛跳出来,挑明了说承诺给邓羌司隶干,这等于矛盾又激化了,也许出发点不坏,你老邓要,我也答应了我就得兑现,但实际上这等于在苻坚面前揭发邓羌,临敌邀赏,还有比这个更恶劣的吗?这要是苻坚也板下脸,再教训邓羌几句,王和邓这个仇怕就很难化解了。费了那么大精神换来的哪怕是表面的将相和也不存在了。而事实上王猛这么干了,邓羌为首的一班军爷绝对不爽,浅层面的不爽是都过去了的事了,你王猛还打小报告;深层面的不爽是,你王相爷那么神牛个爷,其实也完全不懂人情世故,日后还是和我们军爷尿不到一壶去。
王猛这种人,属于眼睛长到头顶上的,最拿手的就是媚上欺下,只认大老板一个人,其他人都当奴才当阶级敌人处理。刚发迹时候欺负氐族元老势力,过后欺负慕容垂这种外来户,有大趋势配合,欺负了也就欺负了,然后就成惯性了,结果到了邓羌这儿欺负不了,不但欺负不了还很吃了个憋。做相爷不能这么做,幸好死在苻坚前面,不然眼见又是个商鞅。